长诗之极端

——天铎奖感思

杨炼

长诗其实与篇幅无关。它是一种极端的思想形式,挑战诗人的思想家意义,尤其当我们面对这个现实处境极端逼人、文化系统极端错综、价值判断极端混乱的世界。长诗以自己的“极端”,应对那些极端。

当代中文长诗的潜台词,是针对、反思三千年中文抒情诗的传统。汉朝以降,大一统国家观念禁锢独立思考,古典抒情诗的短小、散碎、随时宣泄、浅尝辄止,以形式追求偷换追问力度,以辞句精美偷换思想深度,优雅处决了屈原的执着、先秦的个性,特别是后续历代汉语诗人自我更新的能力。当代中文长诗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发出我们自己的天问——深刻的社会、文化动荡,定会激起伟大心灵的回响。反之,身处激变而思想贫弱,注定写什么都是死胎,遑论长诗!

当代中文语境,是一张收录风暴之海的航图。当我们说反思传统、建构自觉,不是仅仅谈论中国,而是要同时面对传统与外来一切资源,打开和归纳、激活和重写它们。以我的诗《YI》和古典《易经》的关系为例,我的尝试,是打破后人给《易经》附会的线性系统,还原其先天内涵的自然象征体系,那个共时的智力空间,贯穿了“变之统一”的成熟思维。《YI》 以这部中国文化第一书为根,而将枝叶直接探入当代诗的创造活力,这部长诗由此成为语言的观念装置艺术。顺便一提,谁学舌嚼字,图解中外文化现成符号,只能是被它吞噬得尸骨无存。因为它们之所以能成为“符号”,正因其成熟完整地沉积了历史人文的经验。它们拒绝被简单利用或借用,却只认可真正的思想较量。所谓“激活经典”,唯一的途径是自己去成为经典。

每首当代中文诗,都是一个“思想——艺术项目”。但,这个项目只能“写”出来,一句句、一节节、一部部,把对人生、传统、语言的反省,都呈现于“写”之内。长诗的大敌是空洞,而思想之空,肯定印证于写作之空。盯视一个句子,如果它疏松、坍塌了,那再拿整体说事也没用。长诗诗人,既得有铸造青铜重器的膂力,又得有精雕良渚玉琮的精细,他(她)不得不同时兼“写”不同层次:长诗最深的表述层次,是它的结构,《神曲》的三界漫游,核心在以一个人裁判全部历史;《离骚》的上天入地,立意于独立求索宇宙精神。它们都在语言深处结构了一个表述框架,用它揭示着最根本的诗意。有这个最深(和最高)的内核,长诗真能成为一座向下修建的塔,次第建构起极度讲究的局部。这“讲究”,绝不止是形式优美,更得有形式主义的苛刻苛求。长诗的诗句和语言,每一行都是“在思想的深处感觉”*,却严厉剔除那些人云亦云、麻痹泛滥的“感觉”。 一种音乐才华,以音乐在想象中构筑空间的能力,统御每一部分的形式、各形式之间的关系。它的张力,来自词语的向外爆破,和结构的向内压缩之间。因此,对我来说,散漫的叙事能成为历史的象征,但不够一首“诗”(荷马、司马迁出局了);长,而缺乏结构金属般的压力,也形不成一个整体(庞德的《诗章》被排除了)。因此,长诗诗人的高标是屈原和但丁。我们的漫游,在自己开放的潜意识和深刻的意识之间;在血肉深处的形而下下,和穿透个体抵达的形而上之间,直至每个意象,都既偶然、又必然地生长进一个活的大灵魂。这,使我们直接衔接上了“经典性”**,一种对古往今来杰作的跨时空检验:历时剥出共时,共时透视历时,直到人生被诗的“处境”涵括其中。

说到底,一部长诗必须归纳一个完整的人生阶段。这里的“功夫在诗外”,第一是活到位,第二是思想的独一无二。我用《YI》 ,归纳了我基于文革的废墟反思;用《同心圆》,领悟了人的流亡本质。用《叙事诗》,找到了历史和个人的内在合一。三部长诗,花去将近十四年生命,与一个句子对峙,漫长,又多么短兵相接!所以,人生不够成熟而写长诗,很可能是一种危险的浪费,因为,一个抉择简单而可怕:你要么是但丁,要么什么都不是。这里没有苟且的余地。

由是,长诗写作,要求“神性”么?抑或其实很单纯:要求一个伟大的人?在商业全球化、玩世不恭全球化的时代,活成、写成一个诗意的、主动的他者。我期待,不同语言的长诗诗人,将以各自极端(甚至异端)的能量,撞响同一只“天铎”。让我们听清,还有一个诗意的全球化。一首首长诗,其实是同一首长诗,超越语种、国度、文化、地域地,拒绝任何对精神的限定。

让这个极端引领我们。

2013年12月15日初稿
2014年1月11日定稿

*引自拙文《智力的空间》
**参看我的论文《经典性:一种思想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