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对我说

  “没有国际,只有不同的本地”——我的文章《本地中的国际》可以归结为这一句话。但,什么是“本地”?“本地”的内涵,是地理的、心理的、历史的、语言甚或语言学意义上的?一个诗人,如何把一首诗,写成一种“关于现在的考古学”?诗人考古家,一层层揭开地层似的,追问进那个总能隐秘得更深的“自我”;诗作犹如考古手册,记录下在一个地点之内的、纵深的发掘经历。而我们,正是通过比较其他作品(特别是诗人自己以前的作品)达到的深度,来确定这首诗的位置和价值的。直到,“本地”,并非仅仅意味着某个地点,它必须指向每个地点,一种诗人不停发掘自身的能力。诗人说:给我一次呼吸,我就能长出根,扎进泥土,探测到石砾和岩浆,并沿着水的脉络倾听大海,参与古往今来航海家们的旅程。
  由是,那个夏夜,在我的卧室敞开的窗外,当一只雁的啼叫,击碎伦敦墨绿色玻璃质地的静,传进我的耳鼓,一声声清冽的音色里,有个隐密的世界被揭开了。我想知道,令我怦然心动的,究竟是什么?
  是这座叫做伦敦的城市吗?我漂泊途中无数外国城市中的一座。本来只和别的短暂停留地一样,这个标明Stoke Newington的邮政地址,还没记住便被抛弃,缩小、固定、埋进履历表,变成一行没人注意的字。但不期而然的,我在这里住下来。几年过去,这城市竟然逐渐和我熟悉起来,当我的眼睛开始“自然而然地”在同一棵苹果树枝头,搜寻每年十一月悬挂的最后一只苹果,我突然发现,伦敦和我的关系已不同了。它不再和我擦肩而过,却停下来,成了我在中国之外获得的又一个“本地”,比纯粹的漂流更怪诞的,以表面的不动加倍突显出人生命运的不得不动。
  是我在伦敦写成的诗集《李河谷的诗》吗?这些外在的地点,非得通过写,被转化到我内部,成为文字之我的一部分。其实,连“流亡”这个词也是空的,如果没有诗的实体,我们甚至“配不上”自己的经历。得创造这个意象“一只血淋淋的漏斗”,来包括从我厨房后窗向下望见的花园,和秋雨中深深沉溺的所有花园。得找到这个句子“肯定 风也在沿着自己离去”,来写出我门前这条枯叶纷飞的街,和我漂流途中经过的每条街。当心理的时间翻转,旋入地理的空间,这些意象越本地,才越点明了人的“无处”那个主题。除了一行诗,我们哪儿都不在。
  又或者,那雁唳提示的是“中国”和“中文”?前者,现在被我戏称为“我自己的外国”;而后者,则成了“我的外国母语”。自古以来,离乡背井(请注意这个意象“背朝着自己的井”!)就被视为中国人最惨痛的人生经验;也因此,随季节南北迁徙的雁,就成了流离游子怀乡病的象征。那排成一个中文“人”字的雁行,总是在“回家”的。而眺望它们远去的目光,总是回不了家的。翻翻古老的唐诗,“雁”简直是伤心相思的同义词:“归雁入胡天”,“归雁来时数附书”是王维的;“雁没青天时”,“雁引愁心去”是李白的;“心随雁飞灭”,“木落雁南渡”是孟浩然的;“秋边一雁声”;“鸿雁几时到”是杜甫的。最善描写漂泊之苦的杜甫,有诗直接题为《孤雁》,这联对仗“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早已写尽了我今天的处境。中国古诗强调的“典故”,正是通过“互文”的关系,把整个传统涵括在一个刚刚写下的文本之内。当一声雁唳,把我此刻的听觉牵入了唐朝,把李河谷的水流上溯到一千二百多年前,那是一种“远”吗?抑或逼人之“近”?我几乎可以招呼裹紧长袍、匆匆拐过街角的杜甫们,犹如招呼我熟悉的邻居。
  诗包含了所有这些。在这里,“远”和“深”是同一个意思。诗人远行,其实又在自己的内心原地不动。世界滑过他如抽象的布景,而变幻的距离,唯一存在在“向内”追问的方向上。诗人的水平移动,被诗悄悄变成了垂直的。就是说,所谓“深度”,无关其他,仅仅指向诗人通过写作对存在的领悟。海德格尔所说“所有伟大的思想家其实只说出了同一个思想”,即是指这个关于“存在”的思想。写诗的价值和乐趣,可以形容为到存在的深海里钓鱼。与此相比,追求题材之变、形式之新、风格之独特,乃至“政治正确”、“身份游戏”,都是舍本逐末,那些目标本身就太浮泛以至弱化了意义。盯紧“人的处境”不放,一首诗里就一定有一个同心圆:唐诗、中国、外国、伦敦、李河谷、我小小的书房、写下一个词的特定时间、蕴含于中文动词无时态特性里的非时间,都在“我”之内。当它们不再只是“知识”,而成为诗人的“思想”,一首诗就接通自己的能源了。
  我知道在后现代流行的今天,谈论且标举“深度”,有某种危险。但是,今天的现实,甚至比冷战时代更充满火药味和紧迫感;今天的艺术思考,已经能站在沉淀后的二十世纪对面,反省其对“形式翻新”的迷信;今天的哲学提问——恰恰与“今天”这个词反义——正是:如何取消时间幻象,重新面对与人性永恒同在的黑暗与虚无?一句话,能量来自对困境的自觉。如果是不合时宜的思想在继续创造好诗,那么那就是诗的本性。
  我不认识那只在夏夜朝我啼叫的雁,但我听出了,所有年代飞过所有诗人头顶的雁群,它们从未迁徙出一个清越的叫声。

 

                        杨炼
                     2006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