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友非小传
西部?意味着什么?它与我有着怎样的联系?我生于此,长于此,爱和恨植根于同一颗心。我曾经多么渴望逃出,当我远离它时,又孜孜不倦回忆着往事。
那时,“故乡”这个辞,令我厌倦,我以为我是没有故乡的人。后来,命运真的迫使我远离,当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异乡人,我才知道“故乡”是什么含义!
严格地说,我的父辈是来自温暖的南方,党一声令下,他们的大半生便抛在了黄土高原上,在那儿孕育了一个个生命。小时的我,是个“乖戾”的孩子,是我不合群?还是其他孩子有意孤立我?我饱尝了儿童之间的残酷游戏。这种游戏,绝不亚于成人的政治斗争。它,残酷就在于无意识。也许是父辈的原因,自幼我目睹了父母在“政治舞台”上的风云变换,他们政治生活的大起大落造成了我的可悲:一会儿是“命运的宠儿”,一会儿是“命运的弃儿”,那颗年轻幼稚的心被这种变换莫测,弄得不知所措;既优越又自悲。唯一的自我保护能力是把自己“藏起来”,往哪儿藏?怎么藏?这就成了一个问题。我无可选择地选择了“躲避人群”。就这样,我是在孤独、寂寞中度过了我的童年。后来我才知道“它”在我生活中产生了多大的影响,“逃避”成了我的“法宝”,我始终在逃遁。
坦率地说,小时的西部生活“丑”多于“美”。那时在我的眼里,那儿的一切都是“丑陋”的,我深深诅咒那儿的一切。那儿的天空是灰暗的、空气是肮脏的、街道是杂乱无章的、风景是单调的、河流是凶险的、家庭是畸形的、食品是粗糙的、人们是俗气的、学校的厕所是臭气熏天的;在我眼里,那儿没有一丝光彩,几乎都是不可取的,没什么可眷恋。我盼望着远离它!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似乎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个我生活了整整二十四年的城市,带着一种按耐不住的喜悦心情,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我决计要彻底忘掉那个二十四年,让它在我以後的生活里不留一点痕迹,我要重新开始我的未来,我就是这么想。
时间、距离把我和故土拉得那么远,当我想到“故乡”这个辞,它,才有了切腹之痛之感!奇怪的是,远离之后,我的梦几乎全与那片蛮荒之地有关,眼前浮动着黄土高原,粗旷而辽阔,一望无际的山峦,多少次梦里我既绝望又兴奋,我为那独一无二的自然所感动,我在那浩瀚旷野上小如灰尘,我为这景观激动不矣,同时感慨於人的渺小;还有,小时那条走不完的泥泞路。它们,在我的梦中一下子变得美好了起来。我的梦境,晃动着远山的呼唤、黄河边上大片油菜籽的花香、落日的黄海沿、宾河路,甚至那光秃秃的皋兰山也变得辉煌了起来,那一条条街名也赋予了魅力。记得小时顶顶憎恨去上学的那条路——“一只船路”;一条窄小、肮脏凸凹不平的路,它使每一双新鞋顿时变得丑陋不堪。现在,它,在我的记忆中却染上了诗意——苍茫的人海中建造的一艘“船上之路”。路,本是建立在陆地之上,而它却建筑在船上,就具有了它的独特之意。可那时,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太近,以至于看不清。有一位长期旅居法国的中国画家赵无极先生说:“法国使我看清了中国。”
现在,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了。
过去,我以为我能抛弃它。但是,事与愿违。它,在我的身体里植根于那么深,藏得那么秘密,以至于我不敢触摸它。但它时时跑出来“骚扰”我,尤其在我的写作中。当我在这片不懂中文的天空下开始了中文写作,它,就象一座完整的矿藏潜伏在我的体内,我用这只笔不断地挖掘它,在我的笔下,我才对它有了彻骨铭心的体验:无论我怎样逃遁,我与那片曾经使我厌倦的土地有着水乳胶溶的联系。我——无法剪断它。当它离我越遥远,我就离它越近;更加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宝贵。有时候,我几乎不可抑制地要思念它,这颗思念的种子在我的体内膨胀,越来越庞大。它,骚扰我,我必须把它开采出来,幸好写作帮了我的大忙。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的写作中我与“西部”有着不结的血脉关系,我不能不和它发生关系。那个我曾经多么渴望“逃出”的大西北与我有着如此深刻的渊缘,它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我如此自然地沉醉于它、挖掘它、使用它,它比我使用任何一个地方色彩的体裁都得心应手。也许是那个既保守又疯狂的土地乳育了我,在我的写作中才有一种疯狂、怪诞,既现实又魔幻,我不可否认是那片土地给予我的灵感,它是我写作的一部分源泉和财富。我很庆幸我在那儿生活过,我才能够这样写。如今我如此珍视它,以前,我从不知道自己归属于哪个群体?或什么部落?假如要界定的话,那就算我是“西部女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