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幸存者

中国文人画,自元代始,其思想、美学特征,质言之,一曰民间性,汉族文人离弃对官方权力的依赖,由被迫而主动地深入民间生存处境,使艺术内涵愈加饱满。二曰文化性,汉文化的深厚资源,经由文人独立思考和重构,不仅没沦为粗疏,反而激发出超强能量,形成无数风骨、神采兼备的美学杰作。这民间、文化二元互补,彼此印证,转型至今,便是本人那句“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以此为根,我们的人生和创作,从未离开这个真传统、活传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华夏长梦初醒,“朦胧诗”并不朦胧,写诗爱诗若不知芒克、唐晓渡、严力诸君大名,简直不可思议。在京都,友友和我,出入诗人聚会,何止诗作青春四射?诗人和女友也个个英俊倜傥、美艳夺目。小字辈李笠本来就是帅哥,而那时尚未结识的郭长虹、解危,想来也均在他处驰骋。1988年“幸存者”诗人俱乐部,被同住北京劲松的芒克、晓渡和我们催生而出,一册油印诗刊、一百元外汇卷“巨款”赞助,掀起余震不断的社会海啸。那时我们谁能想到,二十六年后,会戴着另一圈迥然不同的画家光环,聚会到一起?二十六年啊,时间空间,如我们一样成了鬼魂,轮回在认不出的地方。中国,只剩几个老地名。“全球”,转眼扎进这土地每个角落。芒克诗题“今天是哪一天?”我出国前写过:“这儿是哪儿 多远?”美貌不再,沧桑已至。我们自己就是历史。

但,多远?是否该改成:多近?潜入一行诗、一张画中的文人精神传统那么近!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历史、思想、艺术,本身就是一首小长诗。年轮兑换成了思想,而挑战威权话语的个性诗意不变。词语转型为笔墨、影像,而每一点、每条线、每一像素中蕴含的经典性,已如另一诗律,加入我们的艺术自律。一个姿态,与文化对决;而一种目标,却始终在创建文化。铆定的方向是:空话免谈,自我的深度必须印证于作品的深度。芒克的油画率性浓烈、晓渡的书札原生元气、严力的笔触优雅灵慧、友友的彩墨野艳奇崛、李笠的摄影自成玄学、长虹的心景嶙峋灵秀、解危的构图瑰异清冷。这里,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每个艺术家创作中不断滋长的诗意。那原创的艺术属性,横溢的才华气质,永远比庞然大物的“过去”更大。民间性和文化性,铸成当代中国艺术的先天基因,由此幻化出我们种种艺术个性。为什么要否认?中国新视觉艺术,一定是还原了思想本义的新文人画:自觉承续、拓展那个贯穿千载的“雅艺术”精神传统——拒斥以任何方式流于空、俗、糙、贱,无论它们凭籍权力、市场的压力,或假借民众口味的名义。

正因为饱经沧桑,艺术才俊美永存。谁与心灵一并还乡、谁和历史一起成长,谁就是“幸存者”。我们生命的诗意,已将自己缔造成一个当代传统,并汇入了那个涵括一切时空的深邃无垠的传统中。

杨炼

2014.10.25,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