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做一棵树

一、莫深和他的城市

莫深终于搬到了另一座城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找到了一间伤痕累累的屋子,他望着光秃秃的四面墙,心想,“如何来处置它们哪?”以往的生活经验给他留下了不大愉快的记忆,他希望这一次有所建树,但究竟是怎样的改变?他心里没有一点底。

尽管莫深已活了近半辈子,他是在枯燥和寂寞中打发了全部的日子,他并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正如人们常说的:“认识自己,是一件最难的事”。或者说,他没有能力知道自己是谁?在许多问题上他是后知后觉的,由于他的性格,使他无端处于人群的边缘地带,造成了他一生的寂寞。他在寂寞里已经走了很久了,其实他早该泰然自若。糟就糟在他一直试着从寂寞中走出来,努力的结果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是什么?问题究竟出在哪?他只有徒劳地放弃,却又不甘心。他那张阴郁的脸庞早已说明了这一点。他更不情愿承认这是他的秉性在作梗。在已往的日子里,他既不争取,又惧怕斗争,唯一的方式是放弃。逃遁,成了他生活里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唯一的法宝。于是,他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回避种种的可能性,看来他成为最孤独的人是不会避免了。

他常想:不是他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他。这不能不是一种遗憾,他并没有刻意去追寻这种生活方式,而是他不得不。无论他怎样逃避,寂寞依然追随他。之后,那就象一个甩不掉的魔鬼缠绕他,使他终身不得解脱。话虽如此,他还是在这种形影相吊的日子里有所享受的;譬如说听音乐,这种声响本身就是一种排解寂寞的方式,至于懂不懂那是另一回事,反正音乐是由活人演奏的,这样就有了人的氛围,似乎人群就环绕着他,他就不再那么孤单了;但是,只有音响效果还不够,他盼望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在他眼前晃动,那么音乐就显得太抽象了,它只在空气中浮动,实在缺少某种质底,仍然令人感到虚无飘渺;再说他对音乐的理解也实在有限,与其说他是在听音乐不如说他是刻意弄出一种声响来,让声音占满空间,仅仅是为了回避孤独。可是逃避,又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并且是他刻意选择的。这样一来,他把自己处在一种相当尴尬的局面,使他进退维谷,不是他不想改变,而是他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乎儿他觉得这样也很好,乎儿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叫人害怕,怕什么呢?怕寂寞?不完全是,他不是与自己相处了很久了嘛。难道他还没学会和自己相处?他告诫着自己:“要学会和自己相处。要学会和自己相处。要学会和自己相处。”他象念经一般,不断重复着这句无关痛痒的话。

现在,莫深对着这间空屋子,开始有点犯怵,难道他又要再一次重蹈覆辙?沦为以前的处境?那他有什么理由搬迁到别的城市?满好死守在土生土长的故乡,彻底的老死不相往来,也算一种活法,可他就是不能心甘情愿了此一生,他以为他的下半生应该有所建树,他指望这一次的搬迁与以往不同。

话虽如此,莫深深知自己是不可救药的。其实他在不断地迁移着,他每次的迁移都很彻底,几乎是连根拔掉,以至于他不记得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有时他甚至糊涂到失去了方向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城市还是乡村,他既没有方位,又没有时间,他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这就是他目前的处境。他盲目的迁移几乎什么也不为,为了搬迁而搬迁,他以为这种移动会出现什么奇迹,结果一次次的搬迁不但没有使他改变处境,反而每况愈下。为了轻装上路,他不得不扔掉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于是,他更加孑然一身。这种屡次的搬迁几乎成了一种惯性,以至于不能停止。起初搬迁的原因也许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逃脱邻居的监视、亲友的视野,严格地说,他不具备什么朋友,他已经有若干年不曾写过一封信,不是他不想写,而是无处可写。他写给谁呢?谁又须要他的信?既然没人读他的信,那就失去了写信的意义。他曾经有过写信的爱好,那已经是很久的事了,老得就象化石的记忆。莫深平凡的迁移,以至于他不知道是动还是静,以动止静?还是以静止动?他被这种深奥的哲学完全搞糊涂了,他的哲学很简单,活着。有时他看见那些买卖人整年整月守在他们的商店里,甚至一天不见一个顾客光临,‘他们在想些什么呢?’莫深走过一个商店时,他这样自问道。这时,他才彻底地体验到什么叫无聊。他又反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呢?你自己不也是日复一日地这样打发日子吗!’

他望着窗外的那棵大槐树,‘我要象它一样有多好,无知无欲,不在乎孤独,永远那样站立着。’他心里这么一闪念。莫深的确独居了很久,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适应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不管是男是女,也就是说象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哪怕是养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一条蛇,都可把它称为伴侣,在英文里“伴侣”这个词的意义很广泛,不一定非是人,它很可能是一只鸟一只猴子一群鱼等等。假如是这样,莫深并不能算作一个人,他饲养过许多动物,还养过很多植物。如果按照英文对“伴侣”的解释,他还活得满热闹。在这个意义上他不能算作一个孤独者。莫深的麻烦在于他把他的“伴侣”过于看重,而忽视了人的重要性,他把那些没有语言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在他的逻辑里认为人类、动物、植物,生命的意义是一样的,从生命的价值来讨论是同等的。动物、植物一定有它们自己的语言,只是人类还没有发达到去理解它们的程度,他不过只是先行一步。再说他对人的耐心太有限,并且忧虑重重,以往的经验证明了这一点。这就导致了一种单调,这种单调不免遭到人的轻视,周围的人对于莫深的存在也漠不关心,仿佛他也是一条狗似的。但他过分的安静,有时也会引起多管闲事的人的好奇,人们不禁要问,他怎么就能忍受这种长年累月、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他怎么还没有发疯?他不仅没有疯,反而脸上的皮肤就象熨斗熨过似的,光滑得令人可疑,这使人不得不联想到麻风病或梅毒前期,据说麻风病潜伏期会令人粉若桃花,腐烂的肌肉在皮肤下膨胀,皮肤在那种特定情况下显得格外灿烂,那是回光返照的前奏。关于莫深的气色,当然都是人们的无端臆想。至于他是否真的得了麻风病,根本无从说起。只是因为他的怪僻惹得人们非要猜测不可。有几次镇上的人看见他在一处僻静的街道上,面对一堵龌龊的墙壁练习一种功法,据说那种功夫相当难练,弄不好就会走火入魔。后来人们把莫深的古怪现象归咎于气练邪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才显得与众不同。可是除了他的孤独以外,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他并没有入仙化定,只是他的反常举动遭到人的恻目。首先,他选择的那堵墙就丑陋不堪,除了男人与狗的尿迹外,还有一些可疑的污垢,另外几片无法考证的血污,加深了人们对这堵墙的厌恶,人们会自然联想到凶杀和走私,这种勾当必定是在这种阴暗角落发生和成交的。虽然这堵墙在今天被人们一再忽略,它却是本城最古老的一堵墙,它历尽沧桑,免于战争的摧毁,幸存至今。过去的老人往那里投掷过鲜花和野草,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在乎这一切。尽管它目睹了这座城市的大小变迁,它是这座城市的见证者,历史的法老,但它在实用的角度上微乎其微,人们早已忘记它的光辉业绩。它是被遗弃的,被当做一种耻辱而存在。人们更是纳闷,莫深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么一个肮脏的犄角旮旯,这就让人多了一份揣测,就算这座小城不够好看,可是比这堵墙有魅力的地方还是有的。每次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墙面前,如同朝拜一般,静默三分钟,低头沉思,作深呼吸,上身挺直,收腹含胸,两腿弯曲,那姿势形同骑马胯裆,相当难拿,可他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脸对着一面呆板的墙就象面对着大海,他是心旷神怡的。后来人们传说他经常在家里打坐入定,可以三个月吃一个猕猴桃,十天喝一次水,关于拉屎的细节人们就免去了打听。至于莫深的功夫究竟有多深,是否真的不食人间烟火,情况是否属实,人们无从探究,他们感兴趣的是他们在议论。小城的单调,议论就成了他们活着的必要,否则怎么证明他们还活着?别看本城不大,它却有它自己的运作规律,谁要违反了这个法则,谁就会在这儿彻底输掉。

二、莫深和他的动物

单调就是一种永恒,一种复杂。人们世世代代都是遵循这种单调而延续生命,没有谁打破这个规律。莫深在这种单调里加倍了单调,他是不跟人说话的,这不能说明他是哑巴,起先他是说话的,后来他发现说话多余,尤其跟人说话,慢慢的他就不再开口。他的这种孤单的确显得有点怪僻,他并不是完全不说话,他把他的残羹剩饭或者并不坏的食品喂给过往的野狗野猫,他一边看着它们吃,一边对着它们说:“慢慢吃,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看你饿成了什么样,你该不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或者是被抛弃的?”那只野猫起先很胆怯地看着他,眼睛里放射着饥饿的寒光,但是它仍不放松它嘴里的食物,它一边吃着,一边发出‘呜呜’的叫声,本能地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具有威胁性,它渐渐地松弛了下来,目光也柔和多了。莫深轻轻摸着它黑灰色的毛皮说“你原来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吃饱了喝足了,就显得更精神了。吃吧,吃吧。”莫深说这番话时的确把对方当做一个人来交谈,他发现他与这些非人类交谈起来容易得多,他并不把它们看成是动物或植物,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有它们自己的语言方式,而莫深与它们交谈时它们最大的特点是能够耐心聆听,他与它们之间的呼应是建立在一种无言上,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与人没有这种默契?当他和人交谈时常常遭到打断、曲解,甚至没有耐心听完他的话,哪怕是一句。而种种曲解又常常变成一种敌意,他既无能为力化解这种敌意,又无法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只好选择逃避。他是人,却无力于人的处境。这并不是别人的过错,问题全在他自身,可他又是一个比化石还顽固的家伙,他并不想改变他自己,他的处境就变成了一种可笑,他就非形单影只不可。其实他是渴望交流的,否则他干吗要找动物交流?麻烦在于他是人却没有与人交流的能力。这是一种误会,谁又能弥补这种误会呢?当他生活过多年以後,他才懂得了他是活着学习死亡,有时活着比死还痛苦,因为还会思想。许多问题他在内心反复地思考着,却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他的说话器官在人面是瘫痪的,在动物面前不存在这个问题。他喋喋不休地对着那只黑灰色的野猫说着什么,这时有人经过,他就迅速地把目光移向远处,仿佛他正在眺望一个莫须有的风景,那时他肯定是沉默的,他甚至怕人听到他发出的是人的声音。他就这么固执地对人保持着沉默。可他每天很有规律地带着面包、剩菜,有时还特地买些带骨头的便宜肉走出家门,当他走到大楼的拔角处,已有不少野猫尾随着他了。有时是一群瘦狗跟随着他,有时是几只猫跟随他。饥饿的猫狗水火不相容,它们无法共处,它们在一起时常常为一块食物而恶斗,而在这场争斗中野猫总是输掉的,从体积上那些猫根本不是狗的对手。莫深采用了分配制的办法才控制了这种局面,他拿着食物食指对着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向远处一指,那几只猫便乖乖地躲到一边,当然这种次序要归结于他的公平,莫深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好教官,他对动物心理学也无甚了解。但这种局面让他大为兴奋,前所未有的成功感向他涌来,仿佛他指挥着两支作战队伍,输赢全掌握在他的手心。这种胜利感在人身上从未奏效过,这使他有了一种荣誉感,这是他在人群中从未体验过的。因此也增加了他对这批无家可归的动物的热爱。可是好景不长,很快方圆几十里地的猫狗都集中到他居住的这幢简易楼附近,它们潜伏在大楼周围,随时等待着它们的“上帝”出现,来拯救它们的饥饿。那种井然有序的局面被新加入的猫狗搅得乱七八糟,更糟糕的是那些野猫野狗一到晚上便没有节制地嚎叫,尤其在四月的夜晚,发情的野猫就象西伯利亚的狂风呼啸不止,惹得周围的邻居对他大为反感。其实野猫野狗的嚎叫也严重地影响着他的睡眠,那个时辰他也是反感的,可是一想到饥饿直接威胁着它们的生命,他便可以忍耐了。一次一位邻居径直走到他面前,怒气冲冲地对他说:“你要开动物慈善院的话,趁早从这搬走。”莫深只是脸上毫无表情地盯着那位肥胖的中年女士,照例不说一句话。那位女士瞪着一双鸡眼看着他,声音不大,但句句真灼:“装聋作哑,搞什么名堂?”莫深对她的粗鲁并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他只是在想:‘为什么鸡的目光这么凶悍?’通常他是喜欢动物的眼睛的,他曾仔细地研究过动物的目光,鸽子有一双宁静的眼睛,长颈鹿的目光忧郁而充满疑惑,骆驼的目光温柔而凄凉,狗的目光是乞求和悲哀的,尽管它们一生信赖于人,可是它们常常被人抛弃。马的目光绝对善良,它们的忠实反而遭到了惩罚。猫的目光有时是阿谀逢迎,但又不得不喜欢它。有时一个动物的目光足以让他为之一动,他已到了不易感动的年龄,可是有些动物的目光总使他有些辛酸,他会由不得地要去呵护它们。唯独鸡的目光叫他胆寒,它的眼睛里充满了贪婪和狰狞,一付恶叨叨的嘴脸。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记忆就十分清晰,仅此这一点,他终身没有碰过鸡肉,他觉得鸡的目光就是邪恶的化身。在他对鸡的这一番联想中,那个女人扭着肥硕的屁股走远了,她身后的影子都是油腻浑浊的。他想:‘也许这是鸡肉吃多了的缘故,才有了一双鸡的目光。’

之后便有人不断地敲他的门,起先只是在门上轻轻地叩了几下,克制而有礼貌。莫深竖起耳朵聆听,他感到诧异,谁又会来造访他呢?已经有十多年不曾有另一双脚跨进过这个门槛。最初的日子,他是多么盼望有人来访问他,一年、两年过去了,没有人来过,他在等待中渐渐地失去了信心,失去了渴望,他不在有要求,他知道一定不会有人来访问他,他也不敢奢望这一点,于是他打定主意不去开门。敲门声由慢变急,后来变成了重重的擂,敲得越响,他就越不去听它,反正已经够响,用不着仔细听,这声音足以让他发怒,他想:‘这种剧烈的声音就是一种暴力,这是不可能接受的。’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几乎他做的所有的事都遭到人的反对,包括他的沉默。他努力反思过,脑子都想烂了,还是没想出个结果。究竟是哪儿搞错了?难道错误就是他是一个人?那么为什么有些人活的那么如鱼得水,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他羡慕那些能说会道的家伙,舌头的功夫他是练过的,但未奏效。当他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他就对着镜子偷偷练过,他对着镜子张牙舞爪地演习着,在他的印象中能说会道的家伙必是表情丰富,他在镜子面前尽量把表情弄的十分夸张,大幅度的手势。他在电影里看到伟人的演说必是手舞足蹈。他照此办理,对着镜子刻苦训练,结果并没有使他成功。尽管他企图在镜子面前发现自己的演说天才或者是培养出自己的演说才能,结果这种刻苦演习却实得其反,他在饭桌上对着母亲、妹妹挤眉弄眼,目光如炬,一副性骚扰的嘴脸,遭到了母亲的呵斥。母亲叫他保持安静,好好吃饭,别学坏人样儿。本来他是把她们当做他仅有的观众来演习,没想到迅速地遭到了母亲的压抑,妹妹则用一副诧异的目光盯着他,那几日躲避他就象躲避强盗一样,好象他随时要强奸她似的。当他在大众广庭之下,他听到别人说得兴高采烈,他在心里思忖着,这件事如果让我表达,也许比他说得更精彩。可他示图表达时,舌头打着结,心跳加速,他感觉身体里有个小鬼催着他,于是他一下子就乱了方寸,明显地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在上升,他最怕这一招,当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切便前功尽弃,无论他头脑里想得多么深刻、赋有哲理,他却说得语无伦次,那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结束这场倒霉的谈话。久而久之“说话”变成了他的心理情结,一想到要当众表达,他就额头上冒冷汗,甚至心动过速。他对自己的这一番表现憎恨之极。无论他怎样努力,结果却是一样的,他的天性决定了他的命运!他为什么那么惧怕?难道他投错了胎不成,那么他的前世又是什么呢?一只狗?一只猫?或者一只老鼠?从他胆怯的程度上来看,他更象一只老鼠,但他绝不希望是一只鸡。他真的羡慕那些侃侃而谈的家伙,他们是用什么样一种魔力把人们吸引到他们身边听他们滔滔不绝的议论,这使他望尘莫及。其实他想成为中心,当他说话时人们应该静静聆听,他千方百计要使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句句都要成为金玉良言,这怎么可能呢?这就变成了他的心理障碍,他越是在心里揣摩怎样说好第一句话,他就越无法启齿。他私下里认为说话就象写文章一样,开头是至关重要的,假如第一句话光彩夺目,那么整篇文章顿时生辉;这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可是每每到了表达的时刻,他竟然愚蠢地说不出一句中听的话语,这使他恼羞成怒,他开始对抗自己,自己和自己叫劲儿,他越是想表达他就越无法说出。最后变成了自己对自己沉默的赌气,渐渐这种逆反心理变成了一种现实,他已无力扭转这种局面,他感到生活不需要他,可他又存在于现实,他处于两难的境地。他感到心灰意冷,到处都是阴影。他在种种打击下,又回到了兔子一样安静的性格。

这时敲门声更响了,随着这声音的节奏,他的思绪越跑越远。

其实他还是有过与人交往的经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高中毕业以後他与同班同学相约互通信件,何晓是唯一重视他的沉默的人,他的孤陋寡闻不但没有遭到歧视,反而加重了她的友善,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总是默默地走上一阵子,何晓问他问题时,他只是用最简短的几个字回答,“是、不是、可能、也许、”等等。其实他多么想涛涛不绝,吸引住眼前这个唯一对他感兴趣的年青姑娘,但是他没法儿忘记那个惨痛教训,他越是想把话说复杂了,他的思维就越简单,他感到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平时他内心的反省自问都上哪儿去了?无论他心里有多少话要说,可他就是无从说起,他并不知道他处在这种病态的情结里,似乎他已认命自己的无能。而何晓却很有耐心地忍受着他的枯燥,这使莫深很感动。但是莫深连表达感谢的能力都没有,或者说他不习惯。一天,何晓告诉他,她们家要搬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了,莫深吃惊地说,这不可能。何晓说,这是真的。莫深又问道,什么时候?何晓说,很快。莫深背朝着她,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但他不知道从何开始。他们就在一片荒草地上站了很久,莫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的心“咚咚”跳得很快,他越是紧张他就越说不出话来。还是何晓打破了僵局,她说,我们写信罢。两个星期后,果然何晓来了信。本来他是不对她抱多大希望的,没想到她并没有食言,这是莫深的自信心第一次受到鼓励。何晓在信里描述了她们的新家是怎么样子的,新城市又是什么样子的。莫深毫不犹豫地马上给何晓回信,他在信上把这座养育他的城市描绘成一座地窖,他说他在这座漫长的隧道里爬行,他试着找到出路,但是眼前都是高山,他无法征服这些高山,他式着逾越,他的身体里的黑云,挡住了他的视线。这些黑云裹携着他不知道去哪?他写到“我憎恨这片黑云,它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他写着写着突然发现在纸上和人交谈要容易得多,他很高兴自己找到了一种表达方式。何晓很快就回了信,说他太灰暗了,灰暗不是他们这个年龄的颜色。于是,莫深在他的第二封信里只写了他的两只猫,一个叫“话匣子”,一个叫“聋子”。他把这两个动物拟人化,并且把“话匣子”形容成了一个“机会主义者”,它总是不错时机地表现自己,于是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尽管他看出了“话匣子”的狡猾,可是还是经不起“话匣子”蛊惑人心的魅力,一次次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话匣子”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它具有巨大的欺骗性,人们很容易上美丽的当。而“聋子”则是一个想入非非的家伙,它的神情就象一个吸大麻者,是不值得信赖的。“聋子”不管外面的世界,飘飘然地做它自己的梦。它原本是一只猫,可是它企图象鸟一样飞翔,它爬到高高的树梢上,它以为这样更接近天空,它想象鸟儿一样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结果它摔得很惨,使自己的右前爪跛了三个星期。善于利用机会的“话匣子”则经常利用“聋子”想入非非的弱点,引火烧身。(其实想入非非是一种可爱的素质,现实经常抹杀这一品质。)譬如明明是“话匣子”想吃主人锅里的炖肉,可是它却很巧妙地对“聋子”说:“你闻到了那喷香四溢的肉味了吗?难道你就不想试一试吗?如果可以尝尝的话,我只在左边咬一口,你在右边咬一口,我敢保证女主人是不会发现的。”起先“聋子”只是沉溺在它的懒散中,对这个香味并无非分之想,经“话匣子”这么一提醒,那香味的诱惑简直无法克制。在这一点上“话匣子”充分了解“聋子”的秉性。“聋子”果然不顾一切,象土匪一样打翻了锅盖,与“话匣子”无法克制地分享了那块牛肉,当它还在品尝第一口肉时,“话匣子”已经三口咽下肚,还不时发出贪婪的“喵喵”声。那天晚上“聋子”遭到了无情的惩罚,它的后脑勺被母亲用汤匙狠狠地击了两下,并且被毫不留情地轰出了家门,在凄风苦雨中渡过了一夜。而“话匣子”却放肆地躺在母亲的大腿上呼呼大睡,母亲还不断地抚摸着因为偷吃了牛肉而变得更加光滑的皮毛。它好象跟这事毫无关系,它的表情是那么坦然。其实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教唆犯,并且一点都没少吃。每一次它都是巧妙地见机行事,把话说到恰到好处,事发之后,它却逃之夭夭。还有一件事更能说明“话匣子”的狡猾,邻居的一只公猫也十分青睐于“话匣子”的聪明伶俐,多次求爱,对方总是半推半就,态度十分暧昧,于是让那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猫总以为自己很有希望,大献其殷勤。一天,“话匣子”凄凄楚楚地对“聋子”说:“你看咱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可总是兄弟姐妹罢,不能眼睁睁地让外人沾了便宜。”其实它很清楚“聋子”是一个被骟过的公猫,它无能为力做它的情人。为了激发“聋子”的雄心,它又说了一些相当刺激的话。在一个酷热的下午“聋子”象骑士一般冲出了家门找那个比它大出一倍的雄猫决斗去了,不到半个钟点“聋子”满面带血地逃回了家,它的半张脸几乎被那个“情敌”抓得稀烂。母亲一边给它擦洗着伤口,一边责备它,“你总是这么淘气,难道你就不能向‘话匣子’一样君子动嘴不动手吗?”“聋子”心想:‘我要是有它那三寸不烂之舌,我肯定不会是这般惨状。’它疼得一边哼哼着,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它的同伴,希望能得到应有的同情和支持,哪怕是几句可怜的安慰话也成啊,可“话匣子”真冷酷,它轻松地哼着歌儿从它身边擦肩而过,一句安慰话都没有,仿佛此事与它己无关。

以往何晓都是有节制地给他写信,而莫深写信的频率远远高于对方,信的内容也是包罗万象,信的厚度往往长达数十页,相比之下何晓的信就简短得多。这一次何晓迅速回了信,并在信里对他的文彩大加赞赏,她在信里写道:“没想到你的语言如此具有魅力,每封信都是妙语联珠,神采飞扬,为什么不在日常生活中这样表现自己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一定会成功的。而且你应该发展你的才能,也许你会变成一名大作家!我真是这么以为。”莫深收到这封信后兴奋之极,他不曾料到还有人这样欣赏他,于是,他对这种形式一发不可收,他以疯狂的速度给何晓写信,以至于他那多年积攒的小金库迅速下降。何晓对他的这种方式有些招架不住,但他完全不管这一套,洋洋洒洒。他回信说:思想和现实不是一回事,他无法把这两件事拉在一个水平线上,他客观地承认自己在精神的世界要比现实的世界有意思的多,但他也无法改变现实的无聊。最终现实的无聊战胜了精神价值。他写道:“我没办法战胜现实中的无聊,无聊就象一个长长的影子跟随我,无论我怎么去努力,也无法摆脱它。我不知道那些人们都是用什么方法打发他们的无聊,为一个好天气?或者把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大,使它成为大事?就象我母亲把每天的吃饭看作一件大事,她认为她一生都在为这件事操劳。仔细想想,本质上没错,‘民以食为天’嘛!可一生只是为了吃而活着,又惨了点。”在他们长达五年的通信中突然地莫明其妙地中断了,他并没有要求对方解释,因为他觉得这五年的幸福够他受用一辈子。其实与其说何晓懂他不如说何晓是唯一聆听他的人,然而前者的解释更令他坦然。但是在这种自我满足之后,他还是有一种小小的期待,那就是他希望有一天他听到有人敲他的门,当他开门时,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个唯一懂他的人——何晓。他一生都在期待着这一天,这是他生活中仅存的梦。

雷,一般的砸门声。他仍拒绝开门。之后他收到了最后通谍,勒令他马上停止对无家可归的动物施舍,否则立即从大楼里滚出去。这是一封措辞严厉的全楼联名信,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信中声称,如果他不马上停止,他们将采取行动,一切后果自负。看来他的举止引起了公愤。问题颇为严重,难道他也要象那些野狗野猫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不成?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处境惨到那一步,看来他只好放弃。其实他喂野狗野猫与善恶毫无关系,只是处于无聊,他想找一种排泄孤单的方式,以谁做对象?选择人?屡遭失败,那是不实际的想法,选择动物是一种可能性,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多麻烦。

紧接着在他们的居民点掀起了一场痛打野狗野猫运动。这场驱逐运动完全是自发的,凡是经过此地的猫狗通通乱棍驱走,动物们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它们一如既往群集在这幢大楼两侧,等待着那个不是它们主人的主人饲养它们,但突然冲出来的是棍棒和毒打,在这一点上充分体现了人类的残酷,当触犯了他们的利益,那是没有什么情面好讲的。任何动物在人类的面前命运是一样的——惨遭掠杀。它们是没法儿赢这场战争的,人类的智慧对付动物是足够了。那些流浪的猫狗很快知道了它们的处境,同时它们有点责怪那个男人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它们,它们只好无奈地另寻生路。至于那个临时的主人有没有内疚之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幢高楼象矗立在寂寞的沙漠上,保持着它原有的安静,它不要风声、雨声,在一片云层笼罩下,静止不动,锁住与一切的交流。

三、莫深和他的植物

这时邻居发现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又有了新的举动,他不断地往家里搬运着各种植物,很快他的家就变成了一片树林,他被这些植物包围着,就有了安全感。这些植物成了他的一道防线,把他与人隔绝起来,不再受外界干扰,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了一层盔甲,有点刀枪不入的架式,他从未有过的自信让他为之一振。此刻,莫深有了生活的意义,精神为之一振,尤其是在一片丛林里做气功,那真是妙不可言,有渐渐步入佳境之趋势,且有腾云驾雾之感,这种境界他以前从未达到过。从此,他对他的植物偏爱有至。每天早上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向他的植物问好,他大声地说“嗨,你们早啊!”,他认为他的植物也象他一样,向他请安问好。他象面对着一群君子,左手后背,微微弯腰,绅士地回敬着它们。然后他又象一个专业的园林艺人精心地摆弄着它们,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片片叶子,仔细观察着叶子静脉的走向,判断它们今后的发展趋势。然后弯下身用手搓着泥土,毫不吝惜地把他保养甚好的手指深深插进土壤,试探着水的湿度,用喷雾气轻轻地喷些水,并且把不喜欢晒太阳的花草移到阴凉处,他绝不在烈日当头时给花浇水,他知道那样等于谋杀它们,而且他很谨慎地给各种不同的花草不同的水量,他知道太多的水分不但对植物没有好处,反而会加速它们的死亡,就象过分给一个小孩子吃巧克力,结果是不良的。自打他有了这群植物,他的手指甲缝始终是黑区区的,里面塞满了泥土。他一向很在乎他的手,他的手白嫩而细腻,手指修长,仿佛灵魂都在手指上。他的手极端赋有表情,手指总是犹豫不决地移动着,悬而未决地停在空中,表现出某种忧柔寡断的气质。在以往的岁月里,曾有不少女士和儿童对他的手产生过好奇。通常小孩子总是荛有兴趣地抓起他的手正面反面地看,然后会问“你用手吃饭吗?”

他笑着回答“当然。”

“那你用你的手作事吗?”

他笑着回答“当然。”

“它好象从来没作过任何一件事。”

他笑着回答“我希望如此。”

有一种孩子喜欢摆弄他的手,仿佛那是一件昂贵的玩具。至于女人对他的手发生兴趣,必是带有怪僻的倾向,她们有着鹰犬一般的目光,一下子就扑捉到了他的手。一次在酒吧里,一位女士突然问他:“你写诗吗?”

他诧异地望着那个徐娘半老的女士“为什么?”

那女人仍保持着高昂的兴趣“因为你有一双写诗的手。”

晚上回家,莫深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看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道:“我有一双写诗的手?我有一双写诗的手?”

他一首诗也没写出来,他的手却更加自恋了。但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可见是不小的牺牲。他看见这群长势良好的植物心里感到无比慰藉,他关注着他的植物就象关注着一群婴儿,这些植物仿佛是他的寄托,有了它们,他就有了未来,生活就有了意义。这群植物就是他的“人群”,他与它们说话,他坐在它们中间看书、吃饭、打瞌睡,他与它们打成一片,此刻他感到他一点也不孤单了。他真高兴自己有了这个发现,他竟然没早一点发现还有这种乐事。于是他购买植物的热情一发而不可收,他收集的怪花野草越来越多,他走在街上,他的目光迅速地搜索着他要寻找的那一类植物,他对植物的收集是有倾向性的,并不是所有的植物他都有兴趣,他的选择性是很明显的,他把他的目光集中在一些不同寻常的阔叶植物上,如大叶龟背竹、橡皮树、芭蕉树等等,还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另外有来自沙漠的高大抗旱植物,一般情况下这些植物生长缓慢,比如说仙人掌、虎皮兰、刺玫等等。也有一类植物来自哥伦比亚一带,它们的树叶呈现出紫色和深绿,它们不喜欢阳光,喜欢呆在阴暗的角落,一见到阳光它们的叶子便卷曲起来,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还有一种奇特的花,它的形状古怪难看,象一团赖皮癣,但是它具有奇异的功能,当苍蝇蚊子飞过的时候它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诱惑苍蝇落在上面,只见那花芯一卷一卷的,象水母一般蠕动着,动作十分色情,那只苍蝇很情愿地头朝下,被那个小小洞吸引着,不一会儿工夫那只苍蝇就不见了,苍蝇就这样被干掉了,化解在那个小小的洞穴里不知去向。起先他感到有点恐惧,他犹豫是不是把它扔出去?但是很快他就被那只花的精美动作所吸引,这使他想到小时候那只花言巧语的“画匣子”,尽管它有种种劣迹,仍是全家人的宠物。为了连接往日的记忆,他不再考虑是否对苍蝇的残忍,他珍贵地把他放在窗台上,他从植物书中读道,这种稀有植物十分喜爱阳光,吸收充足的阳光才会发出更多的诱惑。他生平第一次目睹了植物吃动物的场面,不动声色的残忍令人触目惊心,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叫他好奇。居然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发现了如此珍贵的植物,这令他欣喜若狂。起先他只是把买来的花草安置在客厅,所谓的客厅,却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客人在那儿坐过,哪怕是一秒钟。‘这下可派上了用场’他在心里暗暗地思忖着。他简直兴奋得有点手舞足蹈,来回地移动着各盆花草,他要给它们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让这些植物在他的保护下过得温暖舒适。后来他乾脆把客厅改作花房,那么这些植物将成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它们将在那儿施行主人的权利,他,莫深只不过是一个陪衬,他倒宁肯这么想,他的花草给他带来的欢乐是难以言传的,他心甘情愿做这种牺牲。

由于他的疯狂购买植物癖,显然那间客厅是不够的,他只好把它们安置在每间屋子里,包括他的卧室,他明明知道人和植物住在一间屋子里是不合适的,在夜晚植物是要和人争享氧气,对人健康不宜,他的床几乎被大小植物包围了起来,他象住在热带雨林一般,很有股异国情调,这令他心花怒放,他想,这下他用不着长途跋涉去非洲旅行了,也用不着去东南亚一带了,坐在家里如同置身在原始森林里,这感觉太美妙了。他再也不必担心有人反对他了,这些无声的植物不会打扰任何人,他的邻居也无权干涉他了。仿佛这些植物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自由人。他感到前途有了光明,他以痛下决心将与这些植物共度余生。现在他不在感到他是孤单的,夜晚他能感到植物们和他一起呼吸,在这个屋檐下居然有另外的呼吸,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经验,在他感到异样的同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他对他的这一群花草满意之极,它们不会有任何不合适的举动,它们安静得就象它们的主人一样。可是他的主人在它们面前却并不怎么安静,他总是喋喋不休地和它们说着什么。他对那个来自非洲的大个蛮汉子说“嗳,伙计,你长得实在太快了点,我这个房子很快就要被你撑破了。”他又观察了那棵橡皮树,天哪,你怎么一夜之间长出这么大的叶子,那叶子大得如同一把莆扇。通常人们养这类植物要花八九年的工夫,植物才会长这么大,而且这类植物一般都比较娇气,它们不宜于适应人的环境,很容易死亡,即使不死亡也是叶子乾枯、无精打彩,长得死阳活气的。俗话说‘千年的铁树才开花’,可他养了两年铁树就开花了,这真是罕见的稀有。尤其是他养的那盆灵芝草长得鲜亮无比,粉扑扑的象一个十八岁少女的脸庞,不过有一点令人可疑,它长的过于神速,半年的工夫已经大得象一把雨伞,真是天下奇观。莫深颇为得意地认为他养花得“道”了,既然与人打交道不成功,养动物遭到攻击,那么养植物总不至于太遭人反对罢。他的植物的确不辜负他的精心照料,长势凶猛,很快普天盖地得把他的整个房间全部占满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花草的缝隙里穿梭,他从客厅到厨房必须侧着身子才能通过,否则便无法行走,他接二连三地打碎了各种茶杯盘碗,他从厨房端着它们通过客厅总是被枝叶碰到手臂或挡着视线,以至于差点儿摔倒,有几次他把刚做好的饭准备端到花房与他的植物共进晚餐,结果被脚下的藤蔓拌住整个饭菜折在了地上,他只好饿着肚子去睡觉。那棵夹竹桃长的特别快,它很快就顶到天花板上,这让莫深有点发愁,他不知如何处置这些长势凶猛的植物,一天他正坐在那棵宽大的龟背树下读书,(他不得不把那棵高大的植物称为大树了)突然他发现墙壁和房顶之间出现了裂缝,这让他害怕。照此这样下去,很快天花板就会被顶开,楼上的人又要提抗议了。他不得不去买锯子,买了锯子还得买梯子,他大汗淋漓地把它们扛回家,还得搭梯子爬上去把那棵树的枝杈锯短,他那双娇嫩的手倍受折磨,手心上磨出好几个水泡。没过几天他发现那棵树又顶到天花板上了,他只好绝望地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他已精疲力竭,甚至产生了抛弃这盆植物的念头。那些野生植物连成了一个网,把他的房间密密麻麻遮掩了起来,他的行动受到了严重的局限,每走一步都要撩起前边的枝叶,就象走在真正的丛林一样。他的活动空间也越来越小,他差不多被挤压到只能在自己的床上有一点活动范围,他似乎感到有点不对头,但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一种侵犯,这种蚕食是在秘密进行的,不知不觉占领着他的地盘。好好的一盆龟背竹却不断地从枝干上冒出许多茎茎瓣瓣来,它们张牙舞爪地伸向各处,象蛇一样盘伏在地板上,莫深要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大跟头。夜晚,他越来越感到胸闷,常被恶梦魇住,当被憋醒时,他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缺氧,他知道这是植物与他争夺氧气的原因,他只好打开窗户。以前不管春夏秋冬,他总是要把窗户留个小缝。可是问题又出现了,有些植物是要一定的温度,一定的湿度,为了迁就那些娇贵的植物,莫深只好屈就。在一个晚上,莫深睡着睡着突然觉得脖子上凉嗖嗖的,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有个什么东西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他使劲拉,怎么也拉不下来,他急忙伸手打开了床头灯才发现是一根藤蔓竟然盘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又惊又怕,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接二连三的怪事让他感到蹊跷,难道花草也养不成了?他自问道。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答案,这对他太残酷了,他显然不能接受。他在床上踌躇了一会儿,关了灯,继续睡。可是他仍感到呼吸困难,胸口憋闷,他张着嘴,睁着眼,在黑暗里他看见龟背竹的叶子上呈现出无数的嘴巴,它们正张着嘴巴大口地呼吸哪。莫深冲下床,奔向窗口,又被脚下的花盆拌了一个跟头,差点儿没把门牙磕掉,他气急败坏地打开了所有的窗户,这时他才感到了舒畅。

早上他起床后发现他养的一盆形状类似蘑菇的灵芝出现了艳丽的斑点,桔红中略带粉色,十分好看,顿时他把夜里发生的不愉快事件归结于一场梦魇。他开始准备他的早餐,突然他感到身上奇痒无比,他撩起背心一看,全身长满了鲜红的斑点,在他雪白的肚皮上格外耀眼,同时让他感到恐惧,他饭也没吃,直奔附近的一家药店。到了药店,他又踌躇了起来,他吞吞吐吐地问到,有没有止痒药膏?药剂师一副专业腔调:“这要看是哪种类型的搔痒。”莫深只是很不情愿地象药剂师描绘了一下症状,其实他只需要把他的衣服撩起来给对方看一眼,就可以得到合适的药,他莫名其妙地害怕别人了解他的病情,似乎这样就探听到了他眼前的处境,他怕再一次遭到围攻。他是善于讳疾忌医的,他的生活就是一个例证。他拿着两种不同类型的药膏走出了药店,尽量避免与邻居相遇,回到家,他迅速地把药膏抹在了身上,三天后没有出现奇迹,而且越来越严重,奇痒难忍,以至于他无法睡眠,他不得不去看医生。他选择了离家特别遥远的一所私人医院,并且要求大夫为他保密,医生大惑不解地望着他,这只是一般性过敏疾病,没有什么伤天害理的背景,他并不需要隐瞒什么。医生告诉他这是一种湿疹,是因为环境过于潮湿造成的。其实他心里早已清楚是什么原因成致,可是他不乐意承认这个实事。几年来,他与这群植物相依为命,度过了多少个寂寞的黑夜,他与他的植物的交流以至于他的舌头没有退化,他由衷地感谢他的植物,他以为是这群植物拯救了他而不是他养活了它们,他是心甘情愿付出这些的。如果排除了它们就等于排除了自己的生活,他感到为难,究竟怎样处置他的花草呢?他一路上想着,情绪沮丧地回到了家,望着这些膨胀在屋子里的植物,他简直束手无策。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吞下了大夫给他的药片,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头重脚轻,想去睡。他走到盘根错结的床边,刚要爬上床,发现大片的叶子覆盖在他的床铺上,它们竟然侵犯到他的床上来了!这是仅剩下的一席之地。他忿忿地将那些叶子一把抓到地上,又在脚下狠狠地踩了两脚,他从未有过对他的植物这般粗暴,想当初第一根茎枝盘绕着他的床榻使他无比兴奋,他想他辛勤栽种的花草终于有了结果,让他置身于绿岛之上,这种特殊的氛围,是所有人不曾达到的。可是藤蔓迅速的扩展使他几乎无安身之地,这让他困惑。但是他又无能为力干涉他的植物,在无奈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得意,他对自己目前所处的处境有一种相当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是沾沾自喜的陶醉;一方面无不感到忧虑,他简直爱莫能助。这时,药物的作用使他无力再想这件事,他睡去了,睡的很沉,梦里,那棵灵芝草变的巨大,膨胀在整个屋子里,四周的墙壁渐渐推向远处,所有的植物侵略他,已经不是秘密地进行,而是明目张胆的侵犯。他被挤在床上,勒令他不许随便走动,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上,当他刚把脚伸下床,一根藤蔓便捆住了他的手脚。那棵锺爱有至的苍蝇花毫不留情地唆掉了他的半个小拇指,并且警告他:“这是我们的天下,我们要施展我们的权力,这是你的许愿。”当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湿气,潮湿得令人感觉骨头都发了霉。莫深仔细回忆着梦的场景,有不祥之兆,他感到大祸即将降临,他开始认真考虑他目前的处境。

四、莫深的放弃

在一个雨后的黄昏,邻居们看到莫深把一盆盆植物搬下楼,投掷在路边,他一边扔,一边嘴里忿忿地咕囔着什么。莫深的反常现象再一次让他的邻居们感到惊讶。他步履蹒跚地爬上了楼,一夜之间他好象衰老了许多,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显得更加地多愁善感。他站在空旷的屋子里,心中涌出一片茫然,突然有一种失重,平时为他的花草操劳忙碌,看着那些绿郁葱葱的植物就令他舒心。他的眼睛往前看,很快就撞到了墙壁上,打了一个回折,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迂回了一圈,干瘪枯燥,没有一点生机,真是一副天生的倒霉蛋嘴脸。他的身体在这间空旷里莫明其妙地摇晃了两下,险些摔倒,他把它解释为精疲力竭。现在眼前是一片沙漠,他亲手创建了那片绿洲,又亲手捣毁这片绿岛。他叹了口气,他想,这回他没什么牵挂了,他可以轻松地上路。他不知道这个“上路”是什么含义?他只是一味地逃避。逃往哪?他并不清楚。他只是想,在走之前我首先得睡个安稳觉。几个月来那些魔鬼般的植物搅得他没睡过一个好觉,他边想边走到他的床边,被褥潮湿,气味难闻,他把所有的被褥统统扔到了地板上,自己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望着天花板,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他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感觉浑身是劲,却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他伸手摸鼻子,鼻子上竟然长出了一根大葱,眉毛变成了两片棕榈叶,两条腿长居然成了粗壮的橡树根,根须仍在不断继续蔓延,胳膊变成了高大的树杈,枝叶茂盛,生气盎然。唯有那精致的十指还没有遭到残害。莫深被这一变迁惊得目瞪口呆,他变成了一棵罕见的奇形怪状的植物!这些植物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带着它们移动,他走到哪儿,它们就跟随到哪儿。只要他挪动一步,他身上的那些枝叶就神采奕奕地飞扬着,他恐惧地走到窗前,拉紧窗帘,生怕被邻居瞧见。他在自己的屋子里疯狂地旋转,企图甩掉身上的植物,但它们随着莫深的转动发出了诗意般的摇曳。莫深愤怒地抓起锯子,企图锯掉这些树干,他的左胳膊感到异常疼痛,这些植物已经与他的血肉联系在一起,他已无法排除它们,莫深望着自己这个怪诞无比的身体,绝望之极!怎么办呢?如何处置这个空前绝后的身体?他在屋子里疯狂地走动着,现在,他既不能出门,又不能上街买东西,他只能寸步不离这间屋子,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他现在的处境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了,可他还是有另外的担忧,他怕随着植物的迅速增长,(他有过这类经验)屋子一旦被顶破,无疑他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秘密在也无法掩盖,他成为众所周知的怪物,那时,将是多么难堪的局面?到时每个人都会跑来观赏他,他变成了全世界头号大怪物!他一生都在试着逃避,最终他却变成了众人的展览品,这不能不是一个巨大的讽刺,简直是对他的羞辱。难道这就是他最终的结局?谁在跟他开玩笑?这个玩笑有点过于荒唐,是令人无法接受的。恐惧之余,莫深一筹莫展,他象一只绿头苍蝇,带着全身的“盔甲”满屋乱转,他企图用不喝水来渴死这批植物。可是,他除了喝水的欲望没有任何其它欲望,他用坚强的意志忍耐了五天五夜,滴水未进。到了第六天,他全身的皮肤呈现出龟背图似的裂纹,他沮丧地走到水龙头前,毫不迟疑地饮了半个钟头。他顿时感到心花怒放,心情好极了。他突然问自己:“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植物呢?既然我在人的处境里活的不自在,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嘛!”于是,他决定就做一棵树!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最理想的选择。

友友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三日于法国•圣•那萨尔(SAINT NAZA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