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瓮

层次一:

地下几尺深,才是那条黄土路。有人趟着土走,象趟着一场没膝的大雪。厚厚的暗黄色,看着都有一种粘度,糊满小腿、踝骨和双脚,令移动不可辨认。你熟悉的坑洼,这儿一处那儿一处。牲口们杂沓的蹄子,颠簸在冰冻的车辙上,跺出硬碰硬的响声。固体的粘。一条黄土路,自西而来,依然以西山为背景,被两行叶子脱尽的毛白杨夹着,直到村口高压线的大铁架子下面,才向右转。你该抄小道回自己的小屋了。左手一簇右手一簇的坟头,有的还压着白纸,而无人认领的,反过来认领你——某个,返回得太晚、又恰逢其时的,刚好赶上证实:毁灭如此确切。黄土的不透明,无所谓折射,是一种静静的反射。地下或空中,遍布齐膝截断的、不可能再次被绊倒的人。没有另一侧,你回到自己眼睛这边。

地下几尺深,才有那片景色。村子曾经存在的景色。“曾经”,一个付词就把一部编年史写完了。数不清的冬天被编进这一个,填入籍贯一栏的:灰暗浑浊的天空,浆死夯实的地平线,分不出年代也无须年代。乌鸦依旧落下,世界漆黑的斑点,永远盘旋,哇哇大叫,爪子抓紧一场白雪。远处也听得见,尖锐的硬壳似的嘴,在麦垅上到处啄着。越冷越啄,越啄,越象那场足以消化一切的饥饿。依旧这样,总有一条干了的水渠,沟底卷着尘土,尽头一台孤零零的水泵,用野兽蹲坐的侧影,勾勒出铸铁的超现实。西北风,一年年吹来,一次性吹遍了每一年,在前景上,摇着一把野树裸露的骨头,一阵颤抖,一生不停颤抖。

这样看,眼前这一大片断壁残垣,才不陌生了?

地下几尺深,房屋还是刚刚建起的。你也掺杂在帮工的邻居们中间,高举一兜灰泥,递上房顶去。砖头,砌成山墙和拐角,一垛一垛红色或灰色。土坯码进墙心,刷层白石灰,就新了。刨光的木梁和椽子,还香呢,弯弯曲曲架起来,托着瓦片,让人想到一条船倒扣在头上,倒着航行。木格子窗户,一股北方风味,也油漆瓦蓝金黄,一片耀眼,真新哪。你还记得,坐在地炉子烘热的土炕上,窗外明晃晃闪着阳光,它多么新。老村子,沉入地下后,终于有机会,重温年轻的过去。

仅仅因为有一个“你”,住过这里,这里才认不出来了。仅仅,因为你的眼睛背后,藏着另一双眼睛,这村子,才象遭到雷击似的一抖,突然自成千上万尘土埋没的村落间,暴露出它独有的面目。好象非具体得有名有姓,死亡才滑不过去。这么说吧,有你,才有这里:有你记忆中一排排屋脊、烟囱、擎着黑鸟窝的枝杈,眼前决了口的天空,才泛滥得更猖狂。从没料到,这块堆满过小房子的地皮,被凶猛地夷为一片瓦砾时,竟如此吓人的宽阔。废墟,望不到边时,再次混合成一整块石头的颜色。那遮挡不住的,从地平线一直掷到你脚下。或者说,有这里,因而没有你:你被你目瞪口呆凝望着的一切抹掉了。头脑中响着坍塌声。拆除的铁锤,一个门楼一个门楼、一座宅院一座宅院地沿街砸过来。你的想像,关在每扇门背后,数着磨得雪亮的铲子,把土地平整成什么也没存在过的样子。象此刻这样。一个村子,连同它在地图上的名字,一齐消失。好象为了证明,谁试图记住它谁自己就消失。终于,该说的唯一是,你的这里:你站在断壁残垣间,目睹自己回来,用一丛荒草的形式,紧贴某座无形的炕沿或灶台,钻出来,在夏季,还原成无主的,肆无忌惮地长到齐人高;冬天一片枯黄,倒伏在残雪中,翻开泥土内在的野。是不是又已准备好,把自己交出去?地下几尺深,某个昨天埋着,赤裸裸回避不了。看,就感到身上的根被冻土攥紧。

你不知道别人能看到什么。

怎么可能存在对每个人一模一样的风景?

骨灰瓮,是这个词。你眼里、耳里塞满了这个词。古老的那种,粘土捏的,烧得灰黑浑圆,就成为死亡的艺术。陶器,和土坯墙一样粗糙,盖紧了天空的盖子。只有这个乌云四合的小小世界,鬼魂,还能突围到哪儿去?哪儿也不能,除了向内再向内,打开一把黄白色的灰。你自己的,每个瞬间落下一小撮,积累在骨灰瓮里,画出唯有你能看到的风景。这村子,谁知什么时候被拆了,丢弃在白雪下,你却制止不了,用想像不停重建它。当瓦砾堆上面那片空,与你目光里的空相遇,事物就没有一个表面。石头、钢筋、水泥碎块一一敞开,都无非一种幻象的材料。只有你能看见,村子还在那儿。一张多年前勾画的图纸,泛黄了、发脆了,却没办法抛开。你来,就继续在村子里走过,从事物停不住的表面穿过。摔进独自拥有的风景,犹如摔进一口枯草虚掩的陷阱。别人甚至听不见,你站在他们身边,躯体却正闷声响着,在碎呢。你听不见,村子不知活过几千百年,那一直的碎,收去你时多么自然而然。一条黄土路,掩埋在斑斑驳驳的柏油小马路下面,还在垂直向下,自你初次进村时,回头瞥见西山的紫色影子,坠入残缺兀立的土坯墙。你都认不出了,哪座是你住过的小屋?事物的表面,涌入事物的内部。你不得不到地下几尺深,去杜撰一个能被注视的表面:公开刺痛的狂风、大片大片打不开的土黄色。一辆火红的出租车,潜艇般浮起,拼贴在遗忘边缘,犹如一个秘密。

层次二:

关于过去的思考,指向一个窗口。(第一个,我们之间和我们之内那一个)屋子高悬在五层楼上。阳台向南,整整一座城市的喧哗,托着它象只船颠簸不停。朝北的窗户就静了。风摇窗扇的那种静。摇,房间就有从一枝船桅上俯瞰的角度。三联木头窗框,中间镶死了,两边推开,框住远近起伏的屋顶。也能眺望西山呢。只隔一道屏风,种下没几年的白杨,树尖已搁在了窗台上。绿,从现实涂抹到想像,留下唯一一片叶子。而一只蝉相反,幻听似的,从里面叫到外面。桌子也摆在记忆深处,带着旧时朴素的款式。木床,靠墙放着,雪白得犹如一种禁忌。还是那双手,把花盆准时端进来。(一枚暗号,多年后仍藏在某个角落闪闪发亮)从窗口望出去,我们是不是早猜到:有一天,会朝这窗口望回来?寻找风景的,自己也变成风景的一部分。擦得透明的玻璃,哗啦一声,变成一页透不过视线的纸。(它的空白形容它的肮脏)一场夏季暴风雨说来就来,把窗户狠狠一掼,已洒遍圆圆凸起的字。成群的软体动物,还爬呢。一滴钻入另一滴,微微一跳,合成一股,又曲曲折折向下流动。我们是不是知道:其实窗户、房间、这城市,也都是软体的?也会流?每天一过,一场无边无际的流。任何身躯中,除了过去还是过去。这么说吧,视野的软,层层堆积,也超不出这由西山镶边的唯一一层。(一个人,一座回旋着黄白泡沫的时间污水池)回头看,再多过去也不能抵达一个现在。第一个窗口就够了。第一个窗口已布置好,一生的街道两旁,数不清的缓缓下降的窗口。推开自己身上这一扇,便推开了所有那些扇。从过去俯瞰过去,这是发生了的唯一一件事。(死亡更爱说:死者最熟悉的事)我们用不着努力,就被完美地反锁起来。在七月耀眼的阳光中,隐入一个方形的黑洞。

层次三:

死者的围巾

两小时,女人坐着一动不动。嗅,一条围巾里既熟悉又陌生的味儿。箱子敞开着。地毯上乱扔着旧衣服。太大的鞋。一只裤腿正爬回抽屉里去。整理遗物才知道,结束一个过去多不容易。两小时,女人看不见地不停动着。鼻子都埋进羊毛图案了。嗅。活过的日子弥漫在空中。味儿本身是一束花。一只擎着花的手。看不见地搂抱。满屋挥发中的白色物质。离梦只一点儿远。女人被拉着同时被推着,越想没入越被切下。最后一场手术,才真的没完没了。围巾围在没有的脖子上,比他站在眼前更清晰。这枚芳香的蕊,演变成一只钟表。嘀嗒声,静止了一会儿,又响起来,渐渐加剧,终于震耳欲聋。黄昏的光斜斜铺满地板。她想起小时候,曾被梦中的世界竟然闻不到味儿活活吓醒。

他们讨论两条鱼的星座、谎言和命运。沿着河岸走。哗哗的水流声,在加强二月的冷。灰蒙蒙的雾,把只剩半眼桥孔的老桥、枯树、河湾,描绘成一幅中国风景。他们讨论那条小径,只要眼睛能习惯夜;只要不顾一切,从这道倾圮的石阶迈下去。与一座城市初次相逢,从认识它的疯狂开始:建造一座毫无用处的塔的疯狂,使两个人认出彼此的面孔。他们讨论疼,砖头凸凹不平地硌着,身体在封存数百年的黑暗中游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巷,都罩在同一束星光下。他们不得不忍住的,是一种至今没找到名字的力。甩着美丽的肉,被狠狠甩。两条鱼,上腭死死钩在一把银钩子上。他们出生的日子,已约定了彼此一模一样的秘密。皮肤内的高度,足够攀登的了。起源本身已是讲不完的故事。

纸上五彩缤纷的天空好象唯一的天空。周围,柠檬树和野茴香,被海上来的风,时而粗暴时而温柔地摸索,好象从未被人手触及过。墙的粉红色,当年鲜艳的油漆,每年流失一点点,拆除时一次找回来。屋顶的墨绿色,一张锈铁板,整夜哐哐响。烟囱和防火梯,怪僻的橙黄色,磨擦得整天移动的云朵快要出血了。一张画撕下的形象,回忆的唯一形象。老房子被带着旅行世界,就把到处吸入它体内。地址的密码,纪念着对其他眼睛从未存在的:有条街上汽车来来往往。有只野猫被劈面撞上的惨叫,越拖越长。死火山完美的圆锥形,潜伏在地基下。白内障似的凸形窗,遮住毁掉才迁移不出的日子。发霉的破地毯、捡来的旧家俱、吱嘎颤抖的楼梯扶手,失重地漂。坐在桌前那人,被自己刚写下的一行诗裹挟而去。一幅画就这么拒绝被翻转到背面。

层次二:

一年中最炎热的一个月。皮肤的闪烁如此隐密。回忆继续滚烫。被时间焚烧着,比原来更滚烫。整个七月,我们每天急急奔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唯一会做的,是不停互相抚摸。皮肤,盲目又敏感,听着一根柔软的曲线流下。(懂什么叫演奏么?)汗,细小而甜蜜,源源不绝从四只腋窝淌下。(色情越无知越泛滥)两件揉皱的衬衫,一次次浸透,才觉得肉体中有什么四溢了。一连串爆破声,扩散到血液里,死亡就无可挽回了。激情,只有隔着忘记脱下的衣服,才够压抑够欢乐。象赤裸,一开始就达到了忘记赤裸的程度。(没想到围困怎么突围?)第一次,非得忽略了这是第一次。我们记住,甚至没想到该被记住的:五指,张开的天线,感到充盈空中的绿荧荧的电波。两腿,紧紧夹着,不知不觉松弛,慢慢摩擦。一种湿,不同于夏天所有的湿。初次认识呢,又早已浸泡在深处。我们湿漉漉地听着,窗外一块块天空裂开,有汉白玉被掰开。嘴对嘴的泉眼,受不了时,能把世界啜进去。拥抱,悬浮的慢动作,在时间里一点一点漂移。漂至今天才懂了:仿佛从未过去的,一直在突出,那个叫做“过去”的主题。闭上眼就清清楚楚记起的细节,越躲不开,丢失得越彻底;怀里依旧灼人的温度,越具体越不在。一个七月和一个窗口,钉在眼前,因而虚无得可怕。(回顾中明亮的一刹那,把回不去照耀得太夺目)记忆,一场陷落中的陷落:我们除了过去什么也没有;而抚摸过去只能加深这没有——两个人努力合并的孤独,加倍走投无路。第一次。没完没了的一次。一个七月那么远,不如说,象一千年近得逼人。丢失了才到了。一个光溜溜的表面上,从没有不同的距离。

层次三:

石桥

他忘不了,去桥下摸鱼,却一把抓到只癞蛤蟆的日子,头皮丝丝麻着,手指上的粘,这么多年还洗不掉。桥的古老式样,再普通不过了,象架在北方无数村口的那种。大青石,一块一块排列。宽宽的石缝,黑黝黝的,能看见桥下亮闪闪的流水。布鞋和赤脚,得多少代,才把石棱打磨得如此圆润。他也曾讶异,这桥怎么连栏杆都没有?后来懂了,对从小在桥上玩耍长大的人们,暗处一道灰白的反光足够了。天上还有大粒的星星,在夏夜故事中闪动,亮得扎人。窄窄的河,早春解冻时,一样会发出凶猛的咔咔声。冰层,史前动物似的开始爬,拥挤到桥墩下,吱吱叫着碎裂成小块,滑过去。泥土就泛出香味了。湿湿的香,沁着冷。阳光也有股腥味,擦着岸边越化越薄的冰凌,玲珑剔透的孔穴中,河水一上一下,咕咕填入、又漏出。水草,弯弯曲曲贴着河底游动。还那么绿,永远绿,只为他的眼睛:能透过一条柏油大道粗暴覆盖的,能看见一座小小的石桥。

“夜之镜”

“被水显形的人…”冥冥中,一个句子变,在墨水充溢的池面,漾开一圈圈波纹。一件作品变,那枝金属笔写着,那扇窗户动荡,那张脸成为倒影。撒在装置四周的叶子,也由绿转黄,再深一点就是金色。一枚锤得薄薄松脆的金箔,也有夜的性质,经她的手一触,变成会疼的。自己摸不到的疼,非得借助一面镜子,去精雕细刻。她布置镜子,并不为储存幻象,为了撕下幻象。夜与镜互相反射,用一个命名,指出死者的双重流失:死是一重;关于死的书写是第二重。成千上万年的书写,只要继续,就仍然没什么能被记载下来。一个历史变,听到一件作品选中一个早该拆毁的地方,早被毁掉了,继续被毁着。直至,骨节的嘎嘎错裂,蔓延到一张照片上。稍加点染,做成一个封面。她起伏波荡,已显形为另一人。冥冥中,完成某个句子:“…不得不随水流去”。

周年

死者不会在乎这种遗忘。照片上的面孔,都是精心挑选的。一生中多少表情,留下一两个,就构成一个人的象征。谁知怎么回事:母亲取下眼镜,斜斜倚在沙发上,朝镜头微笑过百分之一秒,就错了。和记忆中那个始终戴着眼镜的她,永远象两个人。连周年都成了双份儿:一个端端正正悬挂在墙上,却象涂改过似的并不精确;一个弥漫在空气中,猛然想起,竟还象死亡刚刚发生时那样揪心。眼镜摘下或戴上,一个小小的差别,就把一个调不准焦距的日期,也变成带边儿的了。金丝镜框冷冰冰的边缘,停在别处,标明死亡早已逾越了界限。母亲,正因为陌生,才能从照片上静静观赏,他眼睛里的空。用一点点误差,把囤积的伤感一扫而光。忘了周年与祭祀两次,其实一模一样。忘了,母亲也拿去了。一个精美的构思,连差错也在日子的喜剧之内。

龙华寺

和尚步出行列,走着一条直线。灰衣,麻鞋。一张脸上仍挂着孩子气,却严肃,视围观者们如无物。转弯,一个直角。是那种步子,脚跟轻轻着地,而后脚心,脚尖。绝无声息,又象踩着诵经声的一场舞蹈。围观者不觉退后半步,让开他正前方那条无形划出的路。有人也低首默诵了。和尚,到大殿门口,回身,面对大佛双掌合十。胸前,额上,胸前,三礼之后,在一块灰布镶边的蒲团上跪下,孩子气的背那么浑圆。青白的光头,埋在双膝间。佛号,宣得更响,夹着铜罄点点。和尚双手半握,匍匐,把头垂在腕上,静止片刻。围观者就看不见别的了,除了十根手指,一个接一个绽开。十枚卷曲的花瓣,沿着一条条细小明亮的弧线,依次掰开了,众人面前那块透明的空。围观者,被死死雕刻在原地。当孩子气的双手捧起,怒放于金光中。

层次二:

过去的简单与神秘,同样让我们难以想像。倘若,那个七月再延长一点,生命会不会整个成为它的回声?那个日子,致命的敲门声,推迟半小时响起,此刻会不会摆满不同的场景?窗户,关掉这一扇推开那一扇,操纵着胳膊的是什么黑暗?亲吻,吻到哪儿就把哪儿变成界限?或界限恰恰在吻不到之处?够深时,舌头才舔着,逾越的恐怖的魅力。(恐怖把记忆变成最难抹掉的)七月窗口中的下午,肉体不知道的是:它们做不做,都一样创造一个过去。都躲不开一刹那,肉滑过隘口的感觉。肉被紧紧勒着,富有弹性地一攥,就完成了过去的仪式。甚至无须问,从哪儿过到哪儿去?哪儿都是那儿。好润滑啊。想这么给予。把自己裸露到外面,连疼痛也不遮掩。器官,轻轻一涌,现实就推入虚构。一定,得在第一个现场,缠绵到极点,死死缠绕在毁灭上。(是责备吗:“不知又要花多少无用功”?)一定,得认真学:弄错一次方向,再被温柔地校正过来,从此记住。(一个声音:“不是那样,是这样”)要狂热就狂热到空白的地步。空与白。美丽呈沼泽状。(脚步声响在楼梯上)要聆听,就闭目聆听自己肉体的敞开。(钥匙哗啦啦插进锁孔中)一列渐渐升高的音阶,演奏到顶端,必定有一个窒息。我们不得不承认,当时就忘了,这一片刻之前和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两种活,彼此不能代替。是的,不能。即使两个一半吻合过一刹那,缺陷和缺陷,互相紧咬着,扮演过一个完整的幻象。我们也被留在这一边。窗口纹丝没动,景色就变成了单向的。没什么倘若。回忆无非一种事后。(无痛的事后,并非事后不疼,而是无从复述那疼)回忆一次意即再失去一次。美意即伤害。第一次已彻底完成了。(未来在门上响起一阵奔雷)瞬间,窗口象一盏灯熄灭。

层次一:

你谈论过去时无动于衷的口吻,自己都觉得惊讶。

你找,努力辨认,毁了才显出一模一样的断壁残垣间,哪两堵土坯墙,配扮演你曾住过的小屋。都配吧。出租车偶然停下来的地方,一个过去的边缘。只一个?你试试朝里走。纵横交错的水泥壕沟、缠着旧电线地断铁柱,都是陌生的。残雪,微微冻硬的外壳上,小野兽留下梅花瓣似的爪印。这就已经数出多少个过去了?你在找,自己丢在一间小屋里的过去;同时,你又是一个村子早已放弃的过去。对昨天夜里,脚掌警觉地沙沙踩在积雪上的小野兽(或许曾是只家猫呢)来说,你和村子都从未存在。最多,象最虚幻的一部分,融入始终如一的黑暗、寒冷和风声。路当然认不出来了。池塘也是。至少,该留下一棵似曾相识的老柳树吧,让记忆回光返照似的一亮:就在这儿!但别人不知道,你知道:这承认是假的。惊喜,是故意装出来的。你装,因为你需要,想像自己还没被彻底切下、远远扔掉。有一个过去就有一个起源。血液,就能向回流。孤独,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出处,至少你还被在“寻找”什么温暖着。那也只有你体会得到,出租车司机说谎的善意:小屋,这么容易被找到,因为它已永远找不到了。任意指出的两堵土坯墙,不如说是所有小屋的幻象。倘若你愿意,也不妨说是所有村子和整个世界的。那唯一一座,诱惑你伸手去摸,一个乌有。

词这么无动于衷。你听着一张嘴说话,那声音来自遥远。

两堵土坯墙,站在冬天的阳光中。仅仅对于你,它们不是抽象的。奇形怪状的具体,每一块,也有从生到死。提示着,你们共同的履历。铁锹嚓的一声,雪亮的刃没入了黄土,轻轻撬起来,褐色肥沃的一大块。浇上水,泥就在手掌中瘫软、变滑。活生生的,一攥,吱溜溜闪闪钻出指缝。鼻翼也扇着呢,一股棕麻香、一股麦秸香。风的香从田野上回来,搅拌,填进一只松木模子。倒扣,就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晒干过程中再添点太阳香。你知道那硬度是从哪里来的。睡在小屋里,身体、四肢,都碰着土坯。大地,就以古往今来的方式侵入你的梦境?命运的方式,是越不情愿,越陷入一个无助的点:让你既爱又恨的;既给你血缘,又随随便便用一滴廉价的血把你囚禁;绝对矛盾着,既渴望得到又拼命逃离。炕席下有什么暗暗硌着你时,一定是祖先的尸骨。你知道,因为你与它们毫无区别。而你硌着谁?砌小屋的墙,土坯碰撞土坯的声音,这么响亮;冬夜,门框被狠狠揪着,砸,躲不开地砸,都象后代在诅咒。白花花的盐碱,得沁到枕头下,一首田园诗才字正腔圆了:非听懂、模仿、爱上土地的戏弄不可。躺进它怀里,享受一个共鸣。那千年万载淤积的香,就抗拒不了,只能传染成你自己的香。正因为梦中什么也移动不了,你一生热衷于耽溺在那儿。命运,是否至少教会你怎样无能为力?

也许,你所谈论的并不是过去。相反,过去,由于你这番谈论一点一点出现了。你刚刚抵达,一付血肉模糊的内脏,带着被粗暴翻开的诗意。

两堵土坯墙后面,才是一间久已逝去的小屋里面。当一双眼睛,与一扇透明大气中的窗户,隐入相同的时差,那个被深深注视的身影,是否就不得不变成幽灵,一直悬挂在窗口飘动?女性的,仍有一只鸟一闪而过的样子。一颠一颠地,穿过小屋前简陋的庭院。冬天的凄凉,就突然被一个嗓音照亮了。无动于衷的嗓音,却象你耳朵专门订制的。没必要记住任何词,有它响在鼻腔后面的小小的空,已足够成为一个满世界追上你的耳语。而你也追什么。房子的转角那儿,一口总泡着死猫的池塘,水都臭了,可某个夏夜的星斗,却在一场停不住的谈话中,洗涮了又洗涮。四只膝盖碰着,简直没察觉,呼吸与呼吸间能有这么大容量:光年都落下了。光年不停落着。一开始就晚了整整一生的爱情,从来就是古老的故事。那又怎样?一间小屋和两个名字,重复着,一个宿命归纳的两场独白。光年那么绝望地互相寻找。光年那样永不相遇。只有这样,让一只轻轻敲在玻璃上的手,或一声更轻的咳嗽,把你从本来醒着的期待中,一次次惊醒。只有,去认识每一天更早的露水。镰刀不能磨得更快了。月光下远远走过水渠的脚步,也是水,粼粼闪烁。动荡,如一个词义。太稚嫩太不懂耐心时,你的写,是否从开始已注定,什么也写不出?鬼魂递过去的,不会有人懂得,或被吓坏了,因为那厚厚一册空白。才该怎么感谢啊,大地震的七月、死亡的一个月,腐烂漫天翱翔。对别人充满毁灭前兆的,对你是节日。两座露宿的帐篷间,一道薄薄的塑料布,不在隔绝,在掩护,情人的手指悄悄越界。黑暗越深越好,而死亡越逼近越好。你闭着眼,尽情感受,那个贯穿全身的荡漾的节奏。幸福就是,两个宇宙重合于一刹那,哪怕在毁灭之际。

但此刻,当村子和你都没有过去,谁看谁更象鬼魂?

谁都象。因为回忆是假的。你伫立得双脚麻木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个空想。小屋里发生的故事,在你口音里重新发生一遍,只不过,给听惯太多故事的土坯墙另一个表面。一个事物有许多表面,比没有更可怕。那土坯墙用风声一遍遍复述的故事,也该千百倍惊心动魄?于是,连设想的终点也是假的。你稍稍转身,落日中金黄的一小块空缺,一下子就被填满。这断壁残垣,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再埋葬一次。村子,用死亡延续下去,不是远比生命更完美?名字的假,把嘴巴掏空。曾被叫做黄土的,浇铸进水泥,应该一样空荡荡一样嘹亮。直到,村子和你谈论过去的口吻,都象谈论未来那么稀松平常了。那么开放,象个能被任意删改的情节。鬼魂的魅力,是总来得及把自己抛弃。抛掉了,就暴露一只骨灰瓮坚硬的内部,在地下几尺深,收容茫然无边的疼。

层次二:

常常,我们自己都弄不清:我们是否有一个过去?如果有,谁能证实,这个世界上,一间土坯小屋或一个七月的窗口,曾经存在过?如果没有,血液里一阵实实在在的抽搐,是从哪儿来的?伤害,难道真能得自虚无?但又为什么不能?多希望那没说过“最后的”最后时刻,能象每年一个七月那样被重复,我们还坐在一起听,一场无穷无尽的呵斥声。多么怪诞啊,在一刹那中混合“第一次”与“最后一次”、起飞与嘎然而止?五层楼上的窗口,被我们体内的温度烘烤着,在那个下午灿烂到了极点。一首安魂曲,把生命赞美到极点。(就是说,没有不在转为相反的方向)有什么关系:这场风暴和这种静?陨石雨般掠过面颊的字,和心中恍惚不在的时间?愤怒,近在咫尺。该恐惧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却不知不觉在远眺着:那一刻的西山,比所有以前映入眼帘的西山更美。甚至,也比以後的。我们的字,就在那时写下。纸团,揉皱,趁一转身,准确无误地弹到另一只手上。(准确无误得象一个诀别)我们用不着解释什么。谁又能解释什么?门锁着。时间曾被中断。一小段,既非过去也不是现实的,却突然把生活撕开一道深不可测的缝隙。我们知道它,因为肉体也刚刚撕裂过,还裂着,几乎能闻见,彼此深处的湿。秘密,遮盖在纺织的蓝下面,赫然醒目。一模一样的洪水,冲刷两次,我们已远远离开了这里。(不是我们带着伤口,而是我们被伤口带着)窗口,被一把涂掉,亮得象块崭新的黑板。伤口,开阔得犹如一个港口。刚刚过去一秒钟,一片平行铺开的光、白杨树尖、蝉鸣,就虚幻如大海。“第一次”,声音流淌出去,什么也抓不住,正象“最后一次”。我们和一个宇宙,被随手一弹,落入推移的空。

层次三:

笔记本

一切从这个笔记本开始,也得在这个笔记本结束。硬壳封面的小本子,有点象一只小盒子。盛在里面的,与其说是词,还不如说是一种声音。纸微微响着,比下雪的声音更小。雪,总在田野上腐烂了一半,总有一种兔皮似的灰,在过渡成冬日的黑。女孩听到,自己年龄里,有什么终于黯淡了。纸页翻着,不是太晚,是太早。这只抚摸字迹的手,如果从未抚摸过自己的身体,如何能懂得:写在这里的,都是她必须经历的?不读,也躲不开;读了又读,也无非把自己交出去。一次再一次,被藏在纸背后的那双眼睛驱赶着,把一生变成雪地上不留足迹的一场奔跑。肯定跑不出去。一个黑黝黝蹲在暮色中的村子,象个戳记,打在起点上。女孩的小小反抗,是做出一个否认的姿势,对这部自己的传记,也对某个前世的莽撞作者——用退还点头承认:她被自己的弱,吓坏了。

缩小的肖像

她们仍然站在麦田里,似笑非笑。老式相机的快门按下时,一高一低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闪开,使一张肖像成为对自己的回避。一个记忆的巫术:她们的脸,静止不动,就在一张照片上越缩越小了。被称为定格的,只有两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两顶背上的草帽,和一片齐腰的该收割的麦穗。谁知道她们要回避什么?镜头后面那人?人后面那个夏天?夏天后面越拉越长的时间?冗长得怕让人忘记?可悲的是,照片上的夏天后面,并没有别的夏天。她们似笑非笑着,早被小小的黑白纸框锁死了。躲闪的唯一出路,唯有不断向自己深处退去。另一种焦距,岁月的,找到更深的焦点:她们里面那些她们;二十岁遮掩的四十岁;美丽下皱纹纵横。麦田也抽紧时,一枚邮票,把从未存在的季节寄往一个无人的住址。旧照保存得越久,越象一个奇迹:两张脸小如麦粒,竟顶住了无数次卷走世界的遗忘——也许,正因为她们至今没回过头来。

满月

这总是出错的时刻。外面,有一座公园,秋夜黑得发蓝的景色;里面,有阵阵骚动,野兽们头顶在地上的嗥叫,和潮声。这总是,因为一个吻会被扣留的时刻。还有比吻更危险的吗?湖水拍打在另一侧。沿着小山坡弯过来。叶子,硕大的金属片,在头上密密层层。都有一道镀银的边缘。藏在这儿,一切就注定得发生了:那个里面,骨头、血、梦,格格响着,屈从于一种引力,听得见欲望磨擦时玻璃的粉碎声;那个外面,树与树不约而同转过身去。而嘴唇转过来,找到了,正嘤嘤呼唤的另一片。舌头,众多叶子间最细最长的那一片,勘探、掘开,某个它迄今未知的幽暗。一个问题被取消了:谁能发明一种没人试过的吻?回答是:谁不能?最初的、轻轻擦过的那一瞬,什么爱情不是第一次?耳朵里湖水响成一片。树林,为今夜弯到别的方向。泥土在身下哐哐震动。巨大的天空倒扣过来,崩塌在无抵抗的情人头上。灯光犹如爆炸。他们睁不开眼睛了。满月,升起来了。

层次二:

(没有我们中另一双眼睛来读它,为什么写下这些文字?)正因为我们的世界不在,因此,实实在在伤害着我们。写下的记忆不是现实。但谁知道,什么是现实?一个现在,不停嘀嗒作响的、掠过窗前的、屏住呼吸也清清楚楚漏掉的,对谁都太陌生了。事实上,生命的唯一内容是过去。夏天、七月、窗口和城市,无一不讲着我们过去的故事。就错了。无所谓错时,不得不错:只要过去变成故事,其中就没有我们。盯着看,主人公软绵绵的肉体,一只蜕下来的壳儿,是空的。刚刚射精后,一大团喷入一只子宫的乳白色泡沫,孤悬于某个漆黑的宇宙,也空着。弥漫的奶腥味,从比胃更深的地方泛起来,隔开这么多年,还能猛烈刺激嗅觉。(想起时差就看见一只女人的手,放在大腿内侧,慢慢捻、旋转,精液又粘又滑,渐渐稀薄透明,象块劣质肥皂)写,就是闻。一个故事闻见,所有不在的气味,加上不可能的气味。得细细剥开自己,跟着鼻子走。就准能找到了,一个人一生射出的全部精液,都存在一个秘密的角落。一大群叽叽喳喳乱叫的孩子,拥挤在一起,回头嘲笑。一切都是从一个恍若虚构的下午开始的。有了第一次,就得继续捕捉,那些粒或那些只,拖着尾巴的、游来游去的;还没分裂出一张脸,却已被密码决定了自我。孤独,是不是也得到这个地步,才配称为孤独?一个非说“我们”的地步。无所谓另一双眼睛读不读到的地步。或甚至,专为不在的眼睛而写?用写,创造更多的不在。(既然,离开时差我们什么也谈论不了;落入时差我们就加入同一具溺死泡胀的尸体)连被害者都没有,这伤害才真是过瘾了?一如,一个高潮骤然被切断,那样满足。

层次三:

断脚

双重的断:第一是路的断,一道东倒西歪的木墙;第二是脚的断,墙上一对齐踝骨锯下的木脚,岛国土著简陋的艺术。之后,不存在的足迹,成为一条虚线,从老房子的窗口铺出去,那就是海。他生平履历中第一片海,只几尺宽,介于挡在前面的别的楼房之间。总象是幻觉,海从未平平伸展,却高起来,悬挂着。一大块金属。早晨,白花花雪亮一片。能猜到,走在上面多么滚烫。即使皮肤是木头的,咔咔转响的关节被雕刻出来,从一块大陆走到另一块大陆,也够累了。每一天,自他醒来,海上就在进行一场竞走。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又竭力跟着,渐渐落后,被甩掉,直到落日伴随一阵碎裂声,远远传来。再次只剩断脚,并没有一场攀登运动。只有海,不停升高,更高,终于笔直陡立起来。另一堵墙,梦中木头的脚步,的的响。他带给老房子,忍耐腐朽最成功的那一侧。

面具•鳄鱼

《面具与鳄鱼》完成时,他才懂得,整个世界的纷繁象征间,怎样充满了隐密的联系。海边一所房子,反光粼粼波动。他从满墙悬挂的面具中随手摘下一块,变成一个词。换个角度看,雕刻成一行诗。这部分结束,他在路上。一座鳄鱼公园,大嘴近在咫尺,张开着,一动不动,象请你研究,那枚渗出鲜血的牙根。仅仅因为一道铁丝网,扑来的动作才取消了。另一个词,牙床上嵌满了白白的尖石头,也能让想像亲热一回。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鳄鱼眼珠的大块墨玉中,倒映出一个自己。虚拟的撕咬声,让形象一一残缺。诗,节节镂空。《面具与鳄鱼》写完那天,他信步踱入一家旧货店。突然,浑身血液凝固了:一块面具迎面挂着,一条鳄鱼伏在面具上——已等了一本书许多年。

地址上的纪念

这道铁栅栏是不是他们的铁栅栏?这把钥匙,是不是还握在他们手里?插进去,一拧,一扇镶着黄铜号码的大门,仍得按旧习惯推开?门廊,又高大又幽暗,象无知的秋天。树叶都有微微枯焦的一侧,如刀刃,不停割着,日常的戏剧。信,取出信箱,一个重复太多的动作。地址一模一样,却几乎没人注意,收信人的姓名被偷换了。大理石楼梯,生者一级级向上,死者们向下,擦肩而过时,一声惊呼,响彻彼此的耳朵。空气也是无知的。都忘了,或从来不在乎,这个日子是哪一个日子?这一年是哪一年?普通得唤不回疯狂的记忆,才唤回了另一个现实:当年那个,会笑的、会哭的,有真的怕和更真的掩饰。地板都不踩响,地址上就留下脚本。生者每天彩排一次,楼梯闪闪发亮的扶手,就解开阻拦死者回家的咒语。一切都回来了。钥匙在锁孔中转着。门推开,他们踅进来,可信得象一个缺点。只有这一次,活着不是谎言。

重叠在时间里的树

重重叠叠的一棵树。现在才知道,那就是菩提。树干深黑,暗绿的叶子,顶端是尖的,一种心形。他看,夏天里枝叶婆娑的这一棵,面对一间卧室,浏览窗帘低垂的性感;同时不能不看到,冬天被积雪衬得惨白的另一棵,面对书房的。桌上星星点点,洒满字一样的光斑。字一样,从心底发冷。他曾坐在那儿,与一棵树有过多少次长谈?总能认出一丁点变化。光秃秃的黑木头,刚刚还只拱出一粒粉红芽苞,转眼努成一张浅绿色小嘴,亲着,被时间每天变成另一棵。那么多树,统统隐在这棵身后。象树数着的他,埋在此刻一个形象背后。多少城市在这座城市之后?离开多年,但只要他在窗前一站,时差立刻打开,树的原形暴露无遗。年轮的密纹唱片,一张叠一张,一共有多少张?他反复听:多少个自己,储存了多少从这窗口望出去的目光?一条安静空旷的街,两旁高大结实的住宅,灰色的黄昏,也一一储存着。数不清时,景致只有一处。窗外几米远,就是一个人的窗内。当他认出,一棵菩提里无尽的距离。

灰烬做的风景

灰烬是时间的材料。而风景,必须“做”,才符合本来的人为的美。由一双手,可以联想到所有焚烧。并非只有纸、木头、化学或大理石,金属和记忆也可以烧。肉体,焦黑卷曲时,吱吱叫,还香呢。生命里冒出来的烟,最后一次还原成一只蝴蝶,没有梦才飞得更高。说白了,连手本身也可燃。已经多少次,历史自人类五指内提炼出锈蚀的爪子,抓着空中,飞逝的一切。这就叫“纪念”吧。纪念碑,得找到一种语言,与被它纪念的相媲美。灰烬的语言,非贴近去看,才能分辨颜色的千差万别。黄灰黑白,丝丝缕缕有生前的性质。退后一步,一幅中国山水就流动起来。既没有山也没有水。时间在时间中洇开。幻象,说什么就有什么。灰烬什么也不说,就沉到了底。沉默,集体的虚无,镶嵌进两列大玻璃板,陈列一场不可能熄灭的火灾。“做”到这一步,时间就不动声色了。时间静静地看,反光中人来人往。影子们在突出,一件易碎的作品。一举,囊括了那么多、那么美。

层次二:

骨灰瓮的各种形式,无一不在否认,一种用编年史捕捉的过去。真该钦佩,对数字的迷信。想像,数目是一年。编,(编织的编还是编篡的编?)填满句子,事情就能再发生一次。厚厚一册中密密麻麻的名字,故事们色彩剥落的轮廓,线条隐约,怎么越读越相似?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了。谈论“疼”,正是麻痹的同义词。说“思念”,正是冻结的同义词。(七月和窗口,缓缓从记忆深处浮出,缓缓向记忆的背景中退去)一个个镜头摇过去,编年史,大幅大幅的全景描写,唯一暴露了,镜头后面那只眼睛的空。全景,等于什么也没有。一块谁戴上谁就消失的面具,既说不出我们中发生了什么;也无力说,我们中什么也没发生。(浪费的激情仅仅象发生在五层楼上)是的,象。编年史命名的经历,把我们变成动画片。整整一个夏天奔上楼的脚步声,被水泥楼梯吸尽,心跳也象假的。分手,哭泣也象笑。(嘲笑的笑加狞笑的笑)笑到血肉里,某个小小的爱情享受到忽略,过去就是一种庆典。如果有数字,唯一的应当是我们的劫数;如果有年,不该编织,该拆散。历史,能拆散到比肉体一次抽搐更短促的程度,岁月,就成了立体的。全景,放大到一个点的程度,就向内,层层掀开。骨灰瓮,薄薄的三层,已把世界盖紧:你回到回不去的断壁残垣里;我们在一扇消失的窗口,用初次性交的经历揭示过去;他或她;或不知是谁,摔碎记忆的彩色玻璃,拼贴抽象的一生。不考虑日子,日子的结构才落实了:既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每一个劫数历数着无限)有的只是这篇纪念性的散文,停在这里,绝对不让一双被纪念的眼睛读到。因为,谁都列在一页焚化者名单之内。

层次一:

别人忘不了,你站在这里如醉如痴张望的样子。

但你怎么解释,你竭力去看的,正是再也看不见的。毁了,才知道失去了多少。骨灰瓮中,从前越不起眼的,此刻越宝贵、越该记住。这么说吧,失去,构成了你个人的风景。地下几尺深那座村子;一场残雪下那些场大雪;柱子上倒吊着、已剥下半张狗皮的狗,突然扭动起来,挣断绳索,拖着血迹和哀叫窜入麦垅;一只活生生被塞进火炉的麻雀,在火焰中扑打,你听到它沿着烟囱上升,快逃脱了,突然一头栽下来。一块小小的解馋的肉,该怎样恨,自己的羽毛?那阵香,焦了、糊了,至今令你记忆犹新。就是把这片废墟画成图、拍成照片,用录象机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扫描,它对于别人仍然是隐身的。越被关注时,藏得越深。你如醉如痴地看,因为除了你,没人能看见。甚至没人知道去看。时间的地理学,无非借“过去”之名,证实你自己确实被埋葬了。此刻的你,站在长长的仅有一人的送葬行列里,既象迎接又象告别。

嘴唇动着,一小块土坯,继续崩落。

并不是第一次,你回来找自己。冬天的废墟,象个联想,总是从一座到另一座。焚毁的皇家园林,上次就是这样,把你怕触摸的地层打开。以为隔着多年,已遥远得能够止疼了,却原来这么近,象身边暮色苍茫的四点钟。跳上哐哐作响的公共汽车,进村时天早黑了。有小雪花,细细粘在你的脸上。咸味儿的风中,你熟悉得用不着找路走,斜斜插过田野,你知道哪儿是沟坎、哪儿是水渠。地图,在心里画过一遍又一遍。脚,错不了,径直奔向小屋。当然了,周围还是那些房子。暗黄的灯光下,人们记得你。回来做客的,什么时候不容易赢得热情?可你不要作自己的客人。小屋不计岁月地等着你,一个当年的主人。你不敢问,你走后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习惯了夜色的眼睛,能认出,粗糙的窗框上,蓝油漆变黑了。一块玻璃的碎裂声,自某一天一直响到现在。一层薄薄的白雪也够亮了,铺在屋里的地面上,从未被踩上脚印。反光,象往事里一枝烛光,沿墙而上。你几乎忘了,灰尘中这块触目的白:一张狗皮被摊开的形状。那四条小腿,以前你回来,总在你前后左右狂奔;那短短的尾巴,朝天拼命摇着;湿漉漉的鼻子、嘴、带刺的温暖的舌头,和眼睛里另一种语言,教给你,死亡的学问。它能那样死,被一口水呛死。裸露出内脏,最后一次体验,人类美好的程度。太美了,非得把狗皮还给你,留作一次杀戮的纪念。你非得把它钉在墙上,每天提醒,自己能多么没心没肺。甚至不知道,谁最后把它从墙上揭走了。若不是这块白,连生命中曾有块被剜出的空白,也已经被涂掉。多简单啊,忘却,一种比白更少的颜色。再少一点,就回不来了。一把你不认识的铁锁,冷冷挂着,把你锁在门外。当面挑明一句话:你什么也找不到。 唯一剩下的,是一场无尽无休的内心独白,站着走着,都狠狠被压垮。骨灰瓮中唯一的内容,是“三月”一词。你听见出租车司机说:到三月,推土机就来了。断壁残垣,再毁一次,土地才能恢复成一张白纸。你的春天里,水泥的庄稼将返青、拔节,疯长。头晕目眩的,摇曳在一个海拔上。你的地头,沉得更低时,水泥墙、拼花地板,将俯瞰当年的篝火,那堆鬼火。半夜的明亮洞穴中,野孩子抛出狂笑。当然了,燕子会回来,逡巡、俯冲,寻找某个椽子漆黑的屋檐。布谷鸟会回来,耳鸣一样录音一样,远远在天边啼叫。才真有点配套了:闪闪发亮的家俱,点缀几条焦急的尾巴;漆光,拖长死者的磷光。这么实在,虚幻到一个价格的程度。都出售,包括每平方米下面,全部拒绝搬迁的鬼魂。一张设计蓝图上,你的回来和回不来也已写好了;你的自问自答,疯狂得自然而然。从“三月”一词中冒出的,无论柳枝、麦苗、钢筋或构件,都不值得意外,都是命运的一部分。你从未离开这个点:连拆毁也在塑造一只骨灰瓮之点。自己对自己说,喜欢水泥浇铸在头顶上。你对自己说出的,自己也打不开。一只无望的田鼠,封闭在水泥板下无尽地掘一条隧道。水泥城市的风景,与一座荒村一样,容易被夷平。

也不是最后一次。鬼魂超越界限之处,就在于没有一个“最后”。你知道你还会来。不是回来,是到来。还得张望,多变的地貌下一幅地层的图画。别人读不到的书,你甚至能在字里行间居住。地下几尺深,那个属于你的世界。向上,嘿嘿笑。就无所谓坍塌了。什么不是一直在坍塌的?脚手架、吊车、混凝土搅拌机、瞪大空眼窝的预制板、吹着哨子的攀登,都是坍塌。乔迁的宴席、祝酒辞、呕吐、软绵绵的床,梦,弹射得无影无踪,也是坍塌。你在下面狠狠拉,所有自以为能阻拦和遮住末日的小东西。归根结底,村子和你,仍在共享同一种乐趣:看,这个兴高采烈的世界,挣扎、扮演、鲜艳和招展后,斜斜滑下来,落进你们怀抱。无非如此,一块土坯,交出“自我”的形式,还原为土。最后一次之后,才洋溢鬼魂们的幸福。

在地下几尺深,骨灰瓮,突出了空间的主题。一辆火红的出租车,随便停在一个地点。因为张望“过去”的地点,在哪儿都似曾相识。别人猜,你如醉如痴张望的,是断壁残垣中触目惊心的变化,却想不到,把你惊呆的,恰恰是一种不变。站在这儿,你承认,自己老了。老,意味着纹丝不动,躯体就更沉重了一点。这从未改变体积的一小块,不停填充、压实,却绝没装满过。你的震惊,毋宁说由于自己内在的无限。“过去”一词,也因此与时间无关了。那个空间的形式,让你用一生储存越来越丰富的意象,等待老,倾出一首诗。骨灰瓮中的诗,终于能无限组合。无所顾忌时,一种疯狂到底。直到所有风景随一双眼睛的消失而消失,世界成为一个极端的谎言。抹去的主题,直接渗透海市蜃楼。你的张望,落在幻象的焦点上,才包括了死后。一个鬼魂似的小村子,其实从开始,就鬼魂一样大。它存在过几千年,为剪辑成你站到这儿的一刹那。没有什么不是你早熟知的。没有什么毁灭,不是再毁灭一次的前奏。地下几尺深,却无力更深了,一把攥紧、搓碎、细如粉末的黄白色骨灰,在慢慢张开的手里,分不清是谁,纷纷散落。

废墟长长的影子在地上。冬日傍晚的水泥色天空在西山上。出租车开走了。眼睛却留在这里,审视,事物终于从内部翻出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