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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圆:杨炼的三本书
这三本书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杨炼作品系列:《大海停止之处》 (1982—1997诗歌卷)、《鬼话•智力的空间》(1982—1997散文/文论 卷)和《幸福鬼魂手记》(1998—2002诗歌/散文/文论)。前两本书初版于 1998年12月,分别印了4000册和5000册,2003年11月又各加印了2000册;后一 本书出版于2003年2月,印了3100册。它们回顾和总体呈现着杨炼近二十年来 的创作。要是将杨炼自1982—2002的作品系列看作由诗歌卷、散文卷和文论 卷组成的三本书,会更符合作者的意图。按文体的不同而有别的诗歌、散文 和文论,借用杨炼一组诗的标题,仿佛一个“同心圆”的不同圈层,波澜般 向外扩展,又回返中心。它们是三位一体的——三本书构成了一部大书。
诗歌无疑是这三位一体同心圆的圆心。按性质和比例来打比方,不妨 说它是杨炼作品系列坚实而硕大的核。它既是这颗果实得以形成、壮大和 成熟的出发点和发动机,又是这种形成、壮大和成熟本身,——它还将是 另一棵新的果实累累之树的种籽。诗歌是杨炼所谓的“内在深度”,同心 圆的向外扩展或果实的更其丰硕,正为了这种“内在深度”的更其深刻, 同时,也取决于这种“内在深度”的更其深刻。而散文生长于诗歌周围。 杨炼的散文并不努力与诗歌有别,它延伸着诗歌,又融汇于诗歌,其语言 方式、结构布局、音调节律、主题与变奏,都几乎是诗歌的,几乎是杨炼 的另一些诗。这些散文,却又在诗歌的边沿和外围反观和反思诗歌,探究 着它跟诗歌的交错往还。杨炼的文论则总是为其诗歌和散文的个性、独特 性和开创性寻找着共性、普遍性和承继性。像那种先于语言的意念和思绪, 文论提出的观念和思考引领诗歌和散文的写作,将同心圆的边界晕渲开来, 推进张扬,并作更为悠远的眺望,而其方式,却不是单向度地从中心扩散 全然朝外——其方式甚至主要是反向的,一种返回和深究,一种内省和活 体解剖,一种血淋淋的自我逼视,一种企图将诗歌和散文说出的一切努力 说对的死亡冲动……
——这部由三本书构成的大书,这三位一体同心圆的轮廓,大致如此。 在《幸福鬼魂手记》的封底,黑底红字印了这么一句话:“你必须 把杨炼二十年的创作读成一本书,一本从不可能开始的自我完成之书。” 这里的“自我完成”,正跟这三位一体同心圆内部系统的自足有关。跟那 种植物般自然生长着的写作不一样,杨炼的写作是自觉的营建,有着属于 它自己的蓝图。这种写作不仅创造作品,而且提供作品的阅读门径、批评 框架和美学标准,并总是在寻找着继续其写作的阻力、障碍、困境直至绝 望。它不断从那种植物般自然生长着的写作之终结处开始,如同工匠们, 赋予那死去的巨树以另一形态和形式的新生命,并尤为魔术和魔幻地, 令那死去的巨树重又缔结硕果——核心里深埋着新生这巨树的种籽。所以, 仅就这一点,已大概能理解杨炼的创作何以是“从不可能开始”的。当然, 最能说明这种“不可能”的,还是杨炼自己对写作的定义:写作,就是以 死亡的方式去生活。
有如但丁在地狱的同心圆里旅行,各个不同时代的众多人和事, 会作为鬼魂共同显现于梦幻的现在;以死亡的方式去生活的写作,也取消 着时间,将不同的时间作为空间,并置于把死亡认作前提、前景和生之动 力的写作的此刻。空间感,正是阅读了杨炼作品系列后的突出感受。假如 时间的递进和回溯被取消了,一切就都共时于写作的空间,这空间的形态, 对杨炼而言,则总是同心圆:“这个「同心圆」就是:因为一个诗人,现 实、历史、语言、文化、大自然、迥异的国度、变幻的时代……一切,都 构成一个「自我」的内在层次,和一首诗的内在深度。”而诗——中文诗 的同心圆,其自核心展开的四个层次可以是“字”、“语”、“句”、 “诗”;而自我——诗人——一切人的同心圆,正是一首诗内在深度的由 来:“——诗、字、我、一切人,都在这个形式里被还原成同一个: 非时间的人之处境!”驻留在这非时间的人之处境里的,是“生存于时间 之内的有限”和这有限构成的意义的无限性。这几乎是杨炼写作的根本主 题。
处在杨炼写作同心圆的不同圈层,可以探讨诸如世界与个人,记忆 与忘却,东方与西方,传统与我们,文化与历史,古典与现代,流亡与寻 根,本地与他乡,忠诚与背叛,音乐与意象,语言与现实,民族性与中文 性,无人称与非时间……等等问题,而杨炼写作同心圆的圆心,足以致命 的那个点,则是与他的写作具来的不断深化着的绝望。死亡,成为写作生 涯的出发点和必要条件。因为“一次死亡远远不够”,因为“众多的死, 才使一次死亡显形”,因为“死亡的形而上学,要求用一种贯穿千年的体 裁写作”。沦漪般自绝望圆心里泛开的圈层,刚好是朝着希望的一次次返 回,“无尽地返回自己脚下”。杨炼写作的“自我完成”,正是绝望与希 望间,死亡与存在间的不断往返。“自己对自己里的别人说话。自己在自 己内部旅行”。而因写作而一再扩展着的同心圆,令这个作为诗人的自己, 又几乎是所有人,令写作同心圆的圆心,陷于更深刻的绝望, “世界,就如此诡谲地以每个人的内心为死后。”于是,杨炼以其非凡的 洞察力、想象力和创造力所营建起来的语言帝国、城堡或迷宫,就总是在 废墟的氛围笼罩下……
一座同心圆的圆形废墟,其中,像博尔赫斯那个谶言般的寓言故事所讲 述的,一个人以连续不断的梦魇创造出几乎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人,而解脱 其劳作的,是他的宽慰,谦卑和惶恐,“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 一个别人在作梦时看见的幻影。”
陈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