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乐:中国艺术的思想活力

杨炼

一场难得的对抗性思想对话

什么是当代中国艺术?它们呈现出什么样的思想?这些思想与我们的现实、我们的传统是什么关系?2005年6月18日,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那座举世闻名的雅典卫城风格的雪白建筑,给当代中国艺术家提供了一个人类文化时空的汇合点,在这里举行的《墨乐》大型思想—¬—艺术项目,让我们与古进中外的伟大鬼魂们进行一场难得的对抗性思想对话,这与其说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一个范本,不如说是中国当代艺术自我沉思的一部分。

关于这场艺术活动,中国的读者已经阅读过不少相关的报道。但是,诸多的文字中,谈论“艺术”者比比皆是,但是那个冠在“艺术”之前的“思想”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多数人却不甚了了。无所不在的“思想”,是不是太普遍也太抽象了?这场与大英博物馆的馆藏中国古典山水画展相配合的《墨乐》,究竟想传达给世界什么样的思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很困难。但是,你如果知道被奉为整个中国传统绘画之祖的顾恺之的名作《女史箴图》就收藏在大英博物馆,并且是这次古典山水画展的奠基之作,你就可以想见压在这几个中国当代艺术家、特别是书法家曾来德肩上的分量了。顾恺之画人物,有著名的“不点睛”的故事。传说他所画的人物一旦点睛,就会活化飞天。在此雷霆万钧的神韵巨制前,曾来德和我们这些仅仅倚仗着“当代”二字就想安身立命的艺术家,站得住脚吗?哪怕只站住万分之一秒?

站不住也得站。《墨乐》证实,也在证伪。《墨乐》的主题设计,一开始就是对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有意识挑战。它的“思想”,就定位在中国古典和当代艺术之间的“创造性联系”上。自从二十世纪初,我们就开始谈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几乎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个“转型”转了没有?转了多少?向哪里“转”过去?空话没有用,每一幅作品才是见证。动辄拿“五千年”说事没有意义,顾恺之的强大,正在于他开辟传统而非因袭传统,与他之间要构成“创造性的联系”,必须得其神,而非慕其形。这就把问题提给了当代艺术家:你创作中的个性和能量,是否配进行这场对抗和对话?配,一个创造性的联系就在建立之中,我们就有理由期待一个依然充满活力的中国文化“传统”;反之,最好别提“传统”一词,你说的“传统”,根本不是什么“传统”,充其量是一个 “过去”。

主题定位在对我们自己的追问上,中英艺术家的对话层次也就自然成形:一,文学,在中国旅英诗人杨炼和英国小说家罗梅石之间进行,通过对杨炼刚刚出版的英译长诗《同心圆》的讨论,切入汉字的语言特性以及它在当代诗中的再发挥,为整个项目奠定思想基础;二,视觉艺术,在中国旅英艺术家曲磊磊和爱尔兰艺术家布郎之间进行,既回顾中国书画史、又专注于讨论曲磊磊刚刚完成的大型装置艺术作品《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由此递进到体现“创造性联系”的高潮——第三层,由曾来德现场狂草李白诗《草书歌行》,伴之以英国大提琴家萨拉姆的演奏,这场纯粹由音乐性构成联系的“无辞对话”,把“创造性联系”这个思想主题,推近到数百观众眼前。这个现场,与其说是在演示,更该说是囊括。观众们的预期完全被打破了。他们以往的“中国知识”变成了对自身局限性的疑问,而整座散发着干尸气味的大英博物馆被激活。一切,都加入了一个鲜活的、中文的“现在”。

汉字:独特的思想载体

每个关注中国现实的人,都不会不注意到,在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与外来文化的碰撞之后,中国依然是极为“中国的”——一个令我们内心充满酸甜苦辣的词,塞满我们日常生活的舶来品,充斥我们口腔的超过百分之四十的翻译词,想象一下,倘若没有“科学”、“民主”、“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组织”、“运动”这些语汇,我们怎么可能描述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经历?但是,那一个个、一批批“新而又新”的词汇和我们太经常遭遇的老而又老的痛苦之间是什么关系?中国人追逐时髦理论的热度,在经历了种种零积累、甚至负积累之后,几乎等于困境的深度。一个恍若巫术般的现实总能回来,让我想重申自己写于1985年的文章《重合的孤独》:“你将从思考得麻痹的那一刻放弃思考,你所拥有的全部只是一小块化石,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埋葬在化石深处,还是化石正从自己身体内悄悄生长?”

《墨乐》有一个潜在的贯穿因素:汉字。我的诗、曲磊磊画作中的拼贴文字、来德的书法,是直观的层次。但在汉字作为书写的媒体之外,它更是一种思想的载体。我们的生存体验、思索、表达,无不经过“中文性”的筛选。正是它,隐身完成了被我们误认为自己业绩的“同化”。我强调“这个”语言,而不止是一般意义上的“语言”,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在这个语言之内进行现代转型;必须通过它,而非任何别的语言,抵达我们的再生。我是说,以汉字提供给人类的绝无仅有的启示再生。在这个拼音文字林立的世界上,汉字确实是独特的。我们的动词没有时态变格,永远是原型。于是,每一次“书写”都是抽象。汉字,一举放弃了欧洲语法追求的“具体”,却突出了人古往今来不变的“处境”!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屈原的“曰遂古之初”,都在突出那个“文本”——看着我们诞生又逐一消亡其间的文本——那么,八十年代对历史“怪圈”的讨论,究竟在指出一个古老民族的“时间的痛苦”,抑或更惨痛万倍的“没有时间的痛苦”?倘若是后者,这外人不可想象的“困境”,是否也在给我们提供外人不可想象的“能量”?当我说:“从不可能开始”、“追寻更彻底的困境”,当来德说:“做一个时代的牺牲者”,这些听上去沮丧的话语,其实正表明了一种坦然与思想同在的态度。因为思想正是困境的产物。如果我们的孤独确实是重合的,如果一个汉字的重量正等同于无数岁月积累的重量,那就让我们不要辜负这个深度,用汉字写下的每行诗、每篇墨迹必须相称于我们生存的质地。

我、曲磊磊、曾来德是同一代人,同样经历了文革,同样没上过大学,却又同样在生命的历炼里学会了如何建立自己的“知识结构”。这一代人的思想和写作,曾经被我概括为“噩梦的灵感”:从文革血淋淋的政治现实,向历史幽暗的深处追问,再进一步反思(注意:从来不是浮泛煽情的“寻根”!)埋藏在每个人深处的传统思维方式,直到再次触摸中文——那作为苦难和力量的源头。诗歌、艺术、书法,不约而同,沉潜进一个个方块字之内,在发掘独特限制的同时,发掘出独特的可能性。这汉字,又代表了中国最有魅力之处,它总是活生生的,拒绝被任何现成理论解释清楚。它宁可活成一个“现象”。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自己亲历过的切肤之痛中去“发明”对它的理解。我们的“启蒙”是一场摸索,从“摸着石头过河”,到我的诗“终于被大海摸到了内部”,“摸”充满刺激和危险,也不停增长着“摸到”的兴奋。在一个“后学”横行、“深度”犯忌的时代,我恰恰认为,正是坚持做一个思想上的严肃的“提问者”,使我们对自己充满了底气,而能坦然面对“他山之石”的挑战。

不能不是一个屈原、一个徐渭

当大英博物馆演讲厅的舞台上铺开一张丈六宣纸,来德一身素白,从徐缓的巴赫大提琴声中走出来。他在舞台上沉吟徘徊。他开始挥墨。他的脚下悉索作响,那一片空白就像一片收拢聚象于我们面前的古往今来。整座大厅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时空不是外在的。时空等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等着被一滩墨迹显形。创世纪开始了。大提琴换成了匈牙利作曲家柯达依的作品,草原上的风旋转起来,铁骑横扫过去。一笔一笔,更多的墨迹,由慢而快,由和风细雨而风雨交加而电闪雷鸣。换宣纸的女孩子们已经跟不上瓢泼直下的笔墨了。音乐在几乎即兴演奏的狂热点嘎然而止。此时,满场只听毛笔摩擦宣纸的沙沙声。泼,尽管泼,笔端无墨时,就用空白泼。来德反复提及的“无墨书写”,只有在这时,才显出其决非仅仅技巧,那纯然是直逼眼前的“有”“无”之辩。无含有,有蓄无,无即万有,万有之无。。。一个艺术家成熟的内在哲学世界,如此触目如此雄辩。我们简直分不清了,那究竟是心象的投射还是笔墨的投射?还是这二者压根没有区别?道之透,佛之彻,儒之大仁大义,在这一瞬,都是一个人,而一个人就是万物。《墨乐》的一纸天书,思想挥洒之处,我们置身其中的宇宙,也随艺术之境界点化重构。来德自己使用过的“墨许山河”,不是一片外在的、可供摹写的山河,而是这片早被思想收入囊中的山河。“墨许”,就是创世,就是造物。

所有“豪放”、“沉郁”、“空灵”等等关于艺术风格的谈论都不着边际。技巧性的“风格”,相对于艺术家的真正精神追求,太简单了。而那些关于艺术哲学的探讨呢?浮泛空洞不说,几乎就是不知所云。什么是“艺术哲学”?一个用艺术阐述的哲学?抑或关于艺术的哲学?艺术和哲学,互相陪衬还是互相抵消?事实上,艺术之第一义,不在别处,就在艺术家的“修身”之道。中国艺术家的个人哲学,不是别的,正是从中国人的生存里领悟出的“存在之学”。这是一座精神之塔,把一个人活着的、痛苦的一切方面,汇入一种人格追求。“存在没有下限”。噩梦可以饥寒交迫,也可以光怪陆离。中国人的二十世纪,若论其曲折艰难,远胜过别处二十个世纪。和古人西人比,我们中外混杂(常常是劣质混杂)的思想困境,也正是我们超常丰盛的思想资源。两大元素:中国生存的深度加个性化提问的力度,保证了我们思想的“原创性”;也因此,它不会在人类思想的时空中失却其意义和价值。两个词:内在的和自觉的,已包含了一切外在。由此出发,则无须抱怨平庸的风景,只该悔恨平庸的眼睛。而不平庸者,一定能看见,但丁和凡高、屈原和徐渭,与吾人同在。这“存在之学”,直通屈原大夫之“内美”,以此反观存在,何处不美?

一个当代中国艺术家的哲学意识,必须自足。它既是中国的,又是当代的。中国的:更确切说,中文的——以一个方块字为根,把思考和表达,呈现为对我们古老文化传统的激发和充实。当代的:那意味着,个人的——以绝然的个性反思一切,以对自我的追问包含外在,直到一个无限深邃的“当下”足以对应古往今来。大生命与大智慧本质合一。他所抵达之处,一定是一种疯狂的美学。他的原型,不能不是一个屈原、一个徐渭,用疯狂的内心,显形整个历史的瑰丽。他懂得,杰作没有时间,因此曾来德的四川乡野,我土、洋双份儿的插队,一代代精神流亡者的骄傲,早在迎候了。那也反衬出随波逐流的“新”和“前卫”是何等无聊。他追求的是“深”,深到非用全新的形式去表达的地步。由是,别人“看不懂”、时代“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认准了那些伟大幽灵的价值,他得接受这宿命——“不向历史屈服”。来德妙语:“最惨的就是死在战场上的胆小鬼!”

整个中国也是一部《墨乐》,在我们的书写中,“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在中国,艺术家必须是思想家,否则什么也不是。

如果以为《墨乐》只是一场国际文化交流活动的成功,那就大错特错了。《墨乐》是一次展示当代中国思想活力的成功。其实,它根本无需等到大英博物馆,在我们的一篇篇、一幅幅手稿中,它早已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