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者※

“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阴阳叁合,何本何化?……”中国两千五百年诗史上第一位诗人屈原的《天问》——一首问“天”的长诗,从宇宙起源,经自然万物、神话历史、人类认知,到诗人自我……近二百个问题,却无一句答案。正确地说,诗之递进,在以问题“回答”问题:每一个更深的疑惑,涵盖了前一个。屈原,这位中国的但丁,一开始就握紧文明之根:用每一个问号的光,点醒一个新的创世纪。

一个专业提问者的姿态——一种提问的器官,是科学家和诗人最深刻的契合点。一个公式或一行诗句,一直在幽暗之中触摸,那个“已知”的边界在哪里?从某对毛茸茸的爪子,开始打造一块石头,到电脑键盘上弹奏的手,世界变了、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可又没变:“提问”的方程式始终如一。我感到有一条双向流动的河流:科学的提问,把外在世界不停转入我们的意识;而诗的提问,则把内心打开成可见的风景。我们不得不问——因为失重和晕眩。人是这个星球上速度变化最可怕的动物,仅仅几十年,就已从天空俯瞰大地,并跃入了星际;但与自己的距离却丝毫不曾缩短:“我存在吗?”《天问》,狠狠追问着发问者:“我知道什么?”好象为了反衬人的渺小,持续的创世,末日一般漫长。

在我看来,这正是意义:面对无限,而不放弃提问。那意味着,从承认无知出发——有一个对比:一边是中国老子的“知不知,上”;译成苏格拉底(另一位只问不答的)说就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另一边:冠以“科学的”三个字,全民投入灭绝“反动”麻雀的政治运动;或砸掉饭锅回炉、提高毫无用处的炉渣“钢产量”……从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看人类的狂妄和愚昧,不亚于一首最疯狂最超现实主义的诗。

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从提问者的角度,应当修改成:“承认无知就是力量”。知识不等于思想。它本身就可能变成一种控制,特别当它与权力结盟:中国历史上儒家大一统思想专制,以教育、科举、甚至自然现象解释权全面垄断的方式,固定“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结论,使屈原迄今两千年,再没产生“天问”的后继者;中世纪神学的欧洲,从布鲁诺的火刑到伽利略被囚禁,被迫缄默的也正是“提问”的权利。从不准问到无力反省自己的问,今日单向绝对的“进步观”,带来大规模科技异化:原子弹、克隆人、环境污染、信息爆炸阻断信息本身……凸显出同一厄运:首先应被承认的无知,恰是我们对自己弱点的无知。一个更苛刻提问的理由:人的外在自由,如何从争取内心的自由开始?或人根本无所谓外在的自由,怎样把所有摸索转为突破内在的限制?——所有提问只是一种反问!思想这样才活了:屈原《天问》的精神视野,永远超过放大倍数再高的天文射电望远镜。承认无知,已包含了创造的前提。这是“伟大的无知”,一个透明的同心圆,象不停摇动一杯水,不断侵入所有思想的既定秩序——一个古老起源还记得,那隐在重重变形深处的本义。

中国古老的哲学命题“天人合一”,仍未过时:探索大自然与探索人的精神困境,本质上是同一件事。六千年前某只捏成一件彩陶的手,一定还活着,暗暗操纵我的笔,写下这句诗:“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背叛:我们已知、已有、已是的。屈原同时代人孔子的话“日日新,又日新”,曾被诗人庞德引为座右铭,也彰明了一部本世纪最伟大的“天问”的诗意——爱因斯坦的统一场研究,耗时四十年而不可能完成。但,他的答案早已获得了:“总得有人直接从问题最厚之处钻孔。”爱因斯坦说。

※此文为1999年杨炼在意大利接受FLAIANO国际诗歌奖的受奖辞。依照惯例,该奖要求每届获奖人就一个指定专题发表演说。1999年的专题为“文学与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