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肯定的

一.

肯定 风也在沿着自己离去
遗传 姓氏里一片波光粼粼
秋天带着散步的人 慢跑的人
和十一月挂满树梢的铁铃
绕过街角 温暖
        如别处的秋天

过去的所有形式舔向一道金黄的边缘

肯定 沿着他的下午
漆黑的柏油路在沉思这座房子
一只鸟头烂出了骷髅

        “而水又西流,
        过大城曰……”

书上写了 一场雨来自深呼吸
注射进苹果的蓝 充满小学生的尖叫
雁斜斜飞 保持对人的警觉
而人 缝合一生那冗长的排比句

公园暗绿的一角
他的荒谬 是还渴望
坐进一把锈铁椅子的炎症

        “河者,水之气……”

书上写了 梧桐叶
又黄又皱的手紧贴路面
又咸 又狂暴 空中脚蹼纷飞
蹬着看不见的水

        昨夜远在千里之外
一夜 冬天就挤满早晨
拼命甩着被枯枝穿成一串的死鱼
屋顶上 灰白的鳔膨胀
压迫树木幽暗 吻合一首诗的心情

他四十七岁 一道石阶也被自己磨光了

打着沉溺的拍子 花园支离破碎的肉
不知道时间除了在雨声中坍塌
不记得毁灭 除了在楼下
变成一只血淋淋的漏斗

体内推移的岸 暴露一刹那
就搁在厨房窗台上 肯定
窗外有个疯子佝偻着 有颗头哐哐冲撞
芦花四散 河一缕缕撕成絮状

他心里的盐认出了此地


二.

两部书一模一样 他重写
就走在另一个人梦里
欧洲的竹子一夜间全开花了
竹叶间的言辞 终于随风飘去
路口 翻开星期日烂牡蛎的天色
揉着鲜花市场上无数剪断的脖子

两部书相距千年 他穿行
于一个裹在羽毛里的季节
另一个自己中另一场梦呓
河水不停回顾
两把磨得雪亮的利刃交叉
溺死者吟哦的冷
编成兴高采烈的古籍

欧洲的竹子听到最初漂洋过海的那一根
牵着会爆炸的点
又决定迷路了

迷失在鲜花间 第五次看见
乌鸦啄烂枝头最后的苹果
这地点就不同了 这发黑的柄
叼在光年嘴里 星空溅出
拧断的一刹那 回忆录中摘抄的一刹那

丝织窗帘遮不住时
总被一个电视新闻的噩耗开始
街头 两个黑天使练习传球
一只圣诞铃铛踢进窗户
蜡烛爆炸 海鸥象受惊的侨民四散
一个关在飞机里的末日狭小而绝对
急转弯 撞上紧紧尾随的现实

到处都是借用的 死后溢出的香
到处 两只乳头温柔摩擦
一大捧玫瑰 一座红艳的绞盘
另一双手在梦的缺口中绞动云朵
在 他从未醒来而风拒绝吹去的方向

千 年
苹果慢得惊人地落到地上


三.离题诗

墓园

这宁静渗透了水,水缓缓穿过那些身体
水缓缓带走那棵最后的白桦树
你们的墓碑,被风声、鸟儿和新的一年忘记

这宁静吸饱了阳光,象沼泽一样金黄
灌木触动那些嘴唇,那些小小的
似乎鲜红的果实,在傍晚吐露纯洁的秘密
那些手不知道,为什么当它们融解
旷野上就升起一条条从未聆听过足音的小路

现在你们脸上泛滥了野茅草地颜色
经过冬天,蟋蟀叫着
仍然梦想一座被篱笆环绕的小房子
那儿,只有一阵风、一只鸟和昨天盘旋过

现在,久久等待的那个黎明
降临到你们不变的黑暗上面
那听不见任何歌曲的耳朵,在地下张开
淡蓝的不起眼的小花,被一片落叶盖住
你们始终望着天空,不再怕暴风雨——

这宁静,这仍在一分一秒衰老的心
一座遗失了路标,悬挂于泥土黑夜中的村庄
一种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去的永恒

没有悲哀,也没有云。风声和鸟儿
都焦急地跟着昨天飞走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最后一刻的微笑
是水。是太阳。是寂静。

 

     (一九八四年,为黑龙江知青墓地而作)


四.

在哈克尼 河流是一位隐身的神
深秋涨水才看得见 街道下面
冰川在凹槽里继续磨着
木版《水经注》俯向漂泊的涵义
此日独一无二的在

沁着光
被一只水鸟的翻飞一一穿透

乔治亚 维多利亚 爱德华 伊利沙白
要是魏或者唐呢

一座黄铜壁炉间浮游死者的灰
一对象牙白的眼珠目送他的脚步
一串小公园的名字漾开
          嘴边一圈圈的绿

小教堂 船头总有一口钟拼命敲响
模仿黄浦江浓雾中那一次

地貌抱紧一个弃婴
破汽车抛在路边 距离
象只马达被挖走 要是
一行中文诗纵容雨把房间搬得更空呢

水 潜回一片沼泽的古老听力
水 也厌倦了流动吧

          错过 也累了
一堵红砖墙象道时间的平行线
夜夜延长 就有一个人孤独的结构
让他臆想那是他要的 舵
干裂于风中 珠光在牡蛎熟睡的体内抽打
哈克尼象首绝句 珍藏让他怕的月色
日历翻过去 本地口音的小广场
揣着肮脏的鸽子摔得粉碎


五.

       “少禽多鬼……河水之所潜也”
他知道 这口罗马石棺是空的
浮雕在水上的名字耗尽了考古学
博物馆的玻璃柜子 那虚构的恒温
更象被挖出来的风景
  她任我们抚摸 半裸的大理石
  催促不懂激情的手
  她任我们喝醉了潜入一道雪白的折痕
  夕阳在未成废墟的墙外落下
  棕榈涮洗一只摘掉的眼珠时
  绿意 象孔雀进驻的蓝又冷又亮
  这道情人守不住的边界
  战士有什么用 我们在北风中崩溃
  如壁画上一条纤细得
  被颜色压垮的线
  听她对胸前金黄的小蛇说
  吻吧 帝国死在身后
  无非一个取悦的形象

       “乌托之西,有悬渡之国”
他的小丘上 这眼快干枯的泉水
俯瞰着史诗 这条黑狗
选中一株垂柳去撒尿
  她在我们冻裂的膝盖间走动
  我们五指脱落 已无力
  把矛扎透腹腔直到尾骨 或把河道掘得更深
           象想当王的人说的
  船队焚烧时 只有她回到梦里
  萨克森白雪下片片绿草
  我们穿过田野 一路想着她的性
  有点儿臭的温暖东西
  猪卧入火塘的灰 她站起来
  裙子响着象叮嘱下一次
           可谁认识这个冬天啊
  谁的嗓音正沿着灌木的刺细细升起
  牙根被沼泽涂满棕红色
  我们挣着铁丝穿住的锁骨
  大喊 又被弹回
  她一转身时间就消失

       “天下之多者水也”
他无须地图也找到了
这块野餐的花毯子
天鹅腋窝下 河谷无须阴暗的目录
远方打开包装纸 矫正
一只蘑菇的视线
  她说 周年的日子 并不
  大于平面复印的其他日子
  颐和园里一艘石船驶入荷花们的肉色
  放逐 就捏碎一枚怀旧的蕊
  我们这只瓶子盛着给自己的信
  总在追赶一页大海的原稿
  她说 生命把人涂掉 而书写
  虚幻地留住
          唯一停下的瞬间
          是当你爱过
  只一会儿 舌头被母语荡着
  鬼魂拈出米粒大的昔日
  一晃 河水奔逃象去摸那道闪电
  候鸟跟着飞 水花四溅低低起跑
  一本书接一本书丢进宇宙

她被挖出时笑得更欢
  毒牙的珠串还佩在胸前


六.

    又十年了,哈德逊河

而后 我们背对象征

坐进 另一条河上
深蓝色房间的深蓝色角落

听觉更黑时 栈桥依着水低语过十年
小公园里 树木嫩绿的手风琴拉响了十年
孩子们冲下从四月到四月的台阶

云冲下一个倒影 水面一明一暗
松鼠被压烂的内脏就翻开
血红的照相册 隔着玻璃蜇人的现实
手浸湿也摸不到列队的日子

河 悬在过去窗口的空白教科书
提问着现在仍仅仅一页 流浪不用学
厌倦 栓着一只水鸟低飞
回游的漩涡 给全世界的高楼一个出口
逃 逃向塑料花 消失不用学

哈德逊酷似一个风声组成的名字
灯火斜眼走过 酷似藏在人体内的鬼火
被拧亮 酷似想吹灭就吹灭时
黄昏录制在天边的瑰丽的缺口
谁读懂了 就住进一首诗
发生不完的往事

房间中的房间 灌满十年的水
角落在角落里 漆着远方的深蓝色
我们坐着的姿势永远背对大海
听浪碎了 瓦砾狠狠砸着十年
电话线断了 呼救声盲目飘了十年
河流忘却的颜色 忘不了
每天 高空中一捧红艳的钢铁垂直崩落

焚烧不用学 一把灰固定在
闭紧的眼睛里 月亮象只被摘除的核
用女低音唱着 每条河谷的安魂曲
每个漂走的地点死一次才显形一次
岸铺在脚下 已被抽掉过上千次
一根惨白的鱼骨总有闪着磷光的另一端
只要忍受 拍打一生的
诀别 再推出今夜

用一个房间被扔进宇宙的样子
测量这艘沉船还能下沉多少
我们背对画成地平线的零
还得迁徙多远 疯狂的蓝才足够黑
丢了的口音里 哈德逊紧挨着
一只埋在中国古老村口的青石井圈
毁灭摸到自己仅有一天的直径
一滴 饱含留给我们的冰雪
那幸存的美丽和幸存的冷酷


七.离题诗

        信
      “……平静的乐趣”(父亲的信)

水做的窗户关上一扇时也打开一扇
水是一封信 总投向更远处
你的手还伸过黑暗轻拍儿子的睡眠
血缘的方言低语 夜最耐读
八十年 灯蛾翩翩

       一场雨 构思这家书
老花镜和摘下的目光 搁在桌上
茶杯 向一刹那前的玻璃回顾
那儿祖父咆哮 男孩儿朝背叛的床
再挪一寸 革命涨满童声的大红大绿

那儿 一只青花梅瓶被内蕴的猖狂
所压碎 爸爸 你人生的诗韵
还拎着儿子的听觉 贴紧十一岁的墙
他们逼出一个不象你的声音
弱 却是否认的 置身于红袖章

的事外 文竹枝叶葱翠 在否认
词的内脏中有个空白横扫的世纪
得弱成残月或陌生人 未来才象体温
涌进这笔尖 你挂号寄出你自己
收信者越近

      写 越象一场璀灿的退席
幽暗啊 蓄满一只幽独的眼角
儿子的血就蘸着你微笑的那一滴
回信 瞄准世界起跑的那条
横格线 你给的心跳会应和你

你给的舌尖 舔 就取消
母亲死的咸味 死 堆垒生的一半
爸 这遂道没有导游 你最棒的逍遥
是粘紧信封 让嗓音静谧如蚕
织一夜丝光闪闪的茧子——“一切 安好”


八.

           他说
这不是地理书 而是记忆之书
这只白瓷浴缸里的水声
被远山中一弯河谷记着
千年之冷 自最上游
一口溶洞寻来
水下那个肉体 细看
是只血红的青蛙
皮撕掉 卵拥着一块玉

       他踩在青苔上说
这张床逆着早晨漂
每个被再次分娩的孩子
向回爬过甬道 温习一丛水草
拚贴在墙上的色情的风景

    他边沿着自己离去边说
谁向前 读河这本小小厚厚的书
谁就向后 读到自己的陌生
去拧干海底城市的灯火
去河边露宿 望月 垂钓
去体内一汪百分之七十的溶液里搁浅
竹子开花了
根 全力以赴繁殖一声惨叫


九.

       “而不能辨其所在”
       的是一场梦
他的小鳗鱼出没于洞穴
她有个分辨不出的母亲的嗓音
最后送来的箱子 轻得
弄伤了手 象不再假笑的时间
锈成一团暗绿的站台上
软软躺着具尸首
他完成的部份鲜美如花
一个纯视觉 却不知被谁看着
她的癌悄悄拧亮 被谁领着
来找谁 转告脱身的消息
        死是梦中梦
睡了 才打开别的知识
他觉得一张木椅子的硬
来自透明的内部 尸首淡出
        而谁摇着一杯溶液
她松手就忘了所有前世
他的稀薄在追问 这空出之处
腐蚀之处 水算不算一种留下的痕迹
当风吹来 梦交织 闹钟的爆炸
等于沉默


十.离题诗

慢板之一:莱比锡,秋天

在你动作里有一种慢 比树叶
亮出掌心的黄 还要慢
          却一把抓住了音乐
  慢板旅馆在莱比锡
  秋天睡过莱比锡
  战火 冷凝成街道上的问候
          小学生口含一支进行曲
          尿湿了雕像的空基座
  他舌尖触到陌生的石头
琴键按下 空间发明了事物们的远眺
  醒来就象谎言
          只不过鸟唱着说
  天花板用雪白的石膏繁衍一只豹子
  扑向窗外蓝蓝的裸体
  他嘴里 啤酒味粘粘拼贴着昨夜
  一大股溢出冰箱的精液 偷听到子宫的温度
在你动作里有 风
推着嵌进琴声的行星慢慢转身
          没有噩耗足够突然
  打开浴缸和花园一道角门
  死鱼的视野 追逐苹果烂到果核里
  打开一万块桌布上的早餐
     星期日 哪只器官不是喧嚣的乐池
天空犹豫不决地作曲
金鹧鸪从十一层阳台上俯瞰
  他的云 低垂游客头顶一朵雕花
  他的咳嗽声 在栏杆另一侧开凿旅途
  一只右耳间隔情人们的亲吻
慢慢跃下
     路口红灯更晚一拍
          不信溅出的血是真的
  (写到莱比锡 血就满地溅出)
你的动作延伸某一此刻 比秋天更长
树叶冶炼着簧片上的暗语 更有力
  推他 用谎言醒两次
          不信 听到的一切


十一.离题诗

慢板之二.本地墓园,夏天


          耳鸣持续
暴雨 今晚音乐会的序曲
  一只和你一样大的蝉 带着你
  哨音催促闷热的肉出土
  松鼠象一个被电殛了的六月跳上墓碑
另一座图书馆塞满我
大理石的弱 在树根上东倒西歪
          右耳象语言
          被自己的回声压垮
  世界在右边嘈杂一倍
  只有你听见 小号似的器官关不上
  只有右眼读到 扇着半张脸的绿
          和律师手里的遗书一样黑
弱之膨胀先于所有崩溃
石灰质的呼喊 呕吐天鹅的断脖子
雪抛在河谷中 已来不及编辑
          谁用许多嘴抢着说
  树木放你走过时 摔着一件件紫水晶
  玫瑰肥厚的舌苔上爆破声摔不碎
  鸟儿烂掉一半
  另一半大汗淋漓
          乐队鬼魅得象光线
所有标明记忆的数字被一付摔断腿的眼镜架
加上 负号
          空也竞争着
成千对小铁块为演奏开始拼命鼓掌
我无穷无尽注视谢幕之时
  是一场暴风雨从未打出这轮耳廓
  或扎进你体内的蝉鸣如此绝对
       擦亮 坠
          落 今晚不是平衡的
  死在夏天 孱弱的正是灿烂的
  右前方淤满的听觉里一个逼近的聋
占据我 一刹那瞥见
  脚下一只珍珠贝 如你一样毁掉自己
          听到 不信的一切


十二.离题诗

慢板之三.火车上,春天

慢慢重温死后的蜜月
慢慢 看阳光从一具躯体中跳车
他用花苞努出小嘴
  一间移动的候诊室 风景在点名
  新绿漫不经心解开一件内衣
      灌木调整天线
         倒退着放映旧胶片
  等待配音的春天里 我
      反复穿过 象只坏了的助听器
慢  情敌们倒挂在篱笆上
  女孩阴户夺目 一把把
         手术刀迎面扑来
  车窗钉牢飞鸟 剪票员
         解剖无数往事
  天空摇荡水杯 铁轨的针管
         一场病又一场病把我抽回
         到昨天 死者饮着艳遇
花朵们飞向断茎支撑的史前
星空 金黄的时刻表允许他尽情晚点
一直向南开 甩掉自己的影子
         夹进书里的铁玫瑰甩着远山
  一朵池塘中的云 越白越象内脏
  一场性交后满屋消毒的丁香
  窗口反光中坐着护士
  微微转身 从纯金的倒钩上摘掉现实
         我不想听 因此聋了
他听了又听 世界是一件旧家俱
摆在死后退还的爱情里
         没有肉体的爱
         卷起距离的草图
  远方分泌我 一串小爆炸
      又亮又甜地
         舔到焦点上
  (接近莱比锡 想起蜜月有个题目)
死者慢得完美 那尽可能的温柔
  被跳车的人带在身上
         信 听不到的一切


十三.

云象一万个尿频的女人急急奔跑
而官方的蓝 无动于衷地看着
雪猛下一阵 鸽子们日常的演奏课
坠毁到屋脊那根弦后面
一大把郁金香嚣张的红
和无味 袭击鼻孔
       哈克尼无非一组意象

渗漏得比一个地址更深
一棵梨树就给街角一面狂想的白旗
一次暂停 沿着假设的茎攀援
充斥他到期的四十七岁
向生活投降无非接受一场手术

       模拟一只精心结构
       自己形状和颜色的海星

把旅程布置进一个脚下的死扣里面去
把移动 分行处决
云再变 天空收养一群蝎子
       响应疼的必要性

他一生遭遇的人象这地点躲不开
他远远回避的自我 越修改越来到
哈克尼 慢慢显形为一个性格时
一场瓦解选中回家的他
与融雪中一枝干透的迎春齐步
       回到眼帘后边
       细细玩味被耗尽的快感


十四.

阿尔嫩如婴儿
他的河都在 这道肉做的河床中
易 滹沱 哈德逊 帕拉玛塔 被加宽
直到李 细细窄窄而无限
奢望着呼吸的结尾

    这反光发育一个无过程
    这部书从未让一滴水流失

坐在桌前就听见波浪
给他的岸 更换湿湿的名字
给盲文 分配一根棕黄滑腻的食指

摸了又摸 早晨的仪式
一杯绿茶形而上的赤裸
一支端茶的手 穿过人生虚设的靶心
一口饮下遍地断头鲜花的绝对

忍受 更亮更难忍的
发育一根唱针的阳光

    时间的秘密是这个空间
    诗守着肉体再添一点儿重
    对称的美学 对称于皮肤下溃散的
    一微秒

就色情地否认了来历
纸上的河底 把日子掏得更空
让他构思在一个转弯被甩掉的
猝然点燃一丛桃花耀眼撩人的
蓝白相间的蕊血肉跳跃

    唯一的激情是混淆前世与来世

当小水鸟唧唧一叫暴露出裂缝


十五.离题诗

完成
————赠R.B.

诗的饱满追随一只死猫泡胀的躯体
经过我们窗下 洪水的匀速
使放着酒杯的小桌逆流行驶
向哪儿 这座停电的城市

早许诺了灌满狂风的黑
让公园里排练一场互相目送
颠簸的座位上两条白鳗在朗诵
四脚僵直的月光鼠只剩好听的名字

闭紧双眼才飞到满月那么高
十八层楼上一枚空的图章打进肉里
斟着 今夜将一口口喝醉的
数 第几块广告牌正从铆钉枝头起跳

拧断的微笑 翻滚 溶解在海上
我们不知第几个海的第几个
命运 一幅泼墨 收回一生磷光的足迹
悬挂于两堵相隔万里的墙上


十六.离题诗


————赠D.M.

井也死了 我坠落到井底的目光
更破碎时就变成了你的
或湖的 盯着五彩的石子向下倾斜
暗金色树林象个潜泳学校

再跳一次 向倒影中再摸一次
亮着聋着的一片水
张开第三只肺 一根蓝黑的翎毛飘落
低于人 如果终极的崩溃存在

谁把月亮放到小小阳台的正对面
谁的夜 慢慢垮进自己的语言
盐味还在唇上 舌尖已舔着
风的口音 我从一个鸟窝里掏出过

而你轻轻把蛋壳敲破
找到那孩子 还向下探望呢
还以为真有一个世界等着被打捞
象傻笑背后有假牙 牙缝间
          进退不得的是母语


十七.离题诗

玫瑰
————赠友友

要找我们那一瓣 得等到冬天 傍晚
落日把对岸几扇窗子提炼成黄金
又灭了 回家的古老话题
噎死于自身的恐惧

要问 水下多远 泛起那嫣红
暮色蹒跚多远亲着一枚耳垂
天鹅低飞 翅尖触及水面另一对翅尖
血淋淋倒映的腋窝

指出我们的梦 不可能更远
地平线总有你在一张床上的样子
甜得象假设 我得修饰我的嗅觉
一个岛象一滴油亮晶晶浮着

回 是否就让肉里渗出一抹灰
卷着边缘象在说 一生太慢了
花瓣被毁掉 只需要冷透的一刹那
黑透 静静合进夜空那重重叠叠的一朵


十八.离题诗

洪荒时代
————赠张枣

空旷的水银色连成一片 侵蚀到眼里
湖畔青苔累累的木桌上摆着
我们的孤独 押着雪的韵脚
一万张鸟嘴重复一种白

时间平铺直叙 象野餐结束不了
我们坐着 也指爪碧绿
抠入死寂就成为死寂明月的一部分
写得好 就写至阴暗生命的报复

有鹤的家风 就出一张鱼的牌吧
水原地转身捻着石质的小骨头
不转 一半倒进湖中的大树同时有四季
蜗牛被发霉的听觉牵着爬 爬

星空的小港有道木头跳板
船却烂了 帆紧紧卷起象从未发明过
我们形同受苦 被再发明一次
甩掉人类 关进自己的光尽情兴高采烈


十九.

要是早春也在注释否定的美学呢
雨和雪 交替的仪式
沿着她湿漉漉的曲线

异乡不是一个考题
体温才是 掠过窗前的鸟不是一声抽泣
激情才是

一朵小小的苹果花
象个女妖袅袅升上去年洗净的枝头
要是乌鸦又在刺探自己的饥饿
要是刺探一种死 而想不碰皮肤
只抚摸低低悬在那儿的月光呢

哈克尼有个岛的轮廓

在他心里 否定大海的移动
在她身上 否定意义能消失


二十.

          “河之为言荷也”

          “随地下处而通流也”

关于那些他 他能记得什么
关于水的书 再读还是沉溺
双向流来的河直逼一个人的空白

水声雕塑桌上一株虎皮兰
水声 追着一朵云扫描
骸骨们仍死死坚持发绿的性质
春天重复过多少次
草根铐在抽搐上 铐着讴歌
他的屈从 被誉为中年之美

竹杖点点 海鸥一片片灰羽毛被风掀着
脚步慢下来 日子暗暗加速
到这个湍急的什么也不写的下午
眼眶边 一块白石窗台象条地平线
远远被卷走

星际间 水的孤独
象无数光年狠狠砸入一只人类的子宫

虎皮兰用金色条纹怀抱的那只
他杜撰出整个河谷去冲洗的那只
岛的尽头 满月还为激情空着

春夜杜撰出淡淡的甜
瞎子们 杜撰城市四面八方的灯火
捣毁于一盏永久失忆的烛火
点燃就是紫丁香 象艘拖轮拖着
不在的地理学

在 之前和之后两个上游
放肆夹紧的死角里

这里 《水经注》本身也漂泊着
这角落漆成深蓝色时援引一声雁唳
远隔千年的一次点名 点到他他就出现了
牡蛎丛生的一本传记 不写
河也写完了 切开虎皮兰他摸到那流动
走投无路却不得不流

入 无声 肯定

鬼魂行走时趟起的片片月色是真的


二十一.离题诗

某一个他: 水是无色的

每种颜色都是谎言 当水
忍着没完没了的一次从对岸开始
从隔开开始

每种颜色都在把这块岩石举得更高
当波涛追逐 而月光学会想像
一夜故事里头晕目眩的海拔

我们想不讲也不行 不看
漆黑的天上大群海蜇也蜇着地平线
疼 热情打捞两个坐着的形象

我的手在你身上只活一刹那
就伤了 歌手唱道 记住这四月
记着 一片溃散的银白铺满视野之外

一种黑暗的纯被吸进肺里
肉体就不怕一首诗的流向
永远更赤裸 比一捧雪或一块冰

还赤裸 两个海互相打湿时
两只偷听的右耳都埋进一滴古往今来的水
忍着 没人能泅渡的无色

神仙们也隔着繁星苦苦盼望相会的日子
摇荡 明知虚空的杯子
当 漏出的爱正制成一弯彩虹


二十二.离题诗

另一个他: 绿琥珀

五十万年里包含多少二十四岁的一瞬
这块绿暂停着 花朵们的一生
隐在水下 不知为谁保存的银白
不停雕成更美的残骸
绿 握在手中才感到 五十万年象
我们身上一阵止不住的颤抖

二十四个夏天分泌躲进肉里的香
我们嗅着自己死过一次的嗅觉
雨声淅沥 记起就硬了
打湿的梧桐叶和一个移开的窗口
移进 你的往事 我的往事
每天升高一寸的浸没两个名字的水位

没有诗的日子多好啊 没有
幸福 鬼魂就不必悔恨非人的冷
没有下午四点半一支阳光的针剂
我们就不等 醒的片刻中毒的片刻
没有文字 你认识我刚从伤口中
滴下来的形象

一瞥 绿的体积一页页堆满了初稿
海鸥恍若笔误的叫声 停在
天上 我的往事 你的往事
彼此想像有一条路 没走过才更晶莹
两次走过 两个会变老的宇宙
被离别保鲜的疼多好啊

被绿绿的体内抱着
一枚花瓣银闪闪地再死一次 无数枚
嗅着同一个死后 四溢的香
我们终于追上自己的颤抖时
二十四岁中写满的血肉 终于能够被忘掉
握紧 五十万年才配称为一瞬


二十三.离题诗

某一个他: 沿着自己离去

从一本书的结尾向回读
我们能与谁重逢

从 鸟儿陷进蓝蓝粘土的拍翅声
肯定 失去也是一种美

我的信抵达时 连笔迹都变了
你印刷在旧照上的别人的脸

要求一架鸟瞰的仪器 遥测
嘴角一道昨夜的裂纹

勒到肉里象假的 深及隐匿的某人时
毁灭性的真 蚌壳暗红的内部

谁知有没有历史那颗珍珠
撬开 你的耳垂听着圆润的泪

我的舌尖 被鸟头里一块磁石领着
陶醉于末日甜蜜的引力

沿着自己离去 向前 呼吸把我们挪远
向后 上溯母亲分娩的血腥运河

许多一生的昨夜 死者
玩味着抚摸那不可能的温度

许多手隐匿在皮肤下 五指腐烂
被彻底掐断的鸟鸣

彻底是一条轨迹 贯穿精雕细刻的
死也找不到的这支手

捧着一本书 从结尾读到结尾
从粉碎声 重温我们能多么温柔


二十四.离题诗

另一个他: 水中

为昨天哭泣吧 但别象昨天那样哭
欲望和距离 孪生的主题
一个人展览一幅生下就灭了顶的静物
而一条河酷似对话地自言自语
说出声时 水中都是疯子

跟着落日疯 粼粼转盘上镏金的骰子
骨灰瓮 盛着黄昏天边的一把灰
用一个刚刚换下的昨天摩擦你
人称换成水 波浪那首诗
已不可能不幽暗

圆心封存当年的愚蠢
想像有个轮回 但我在哪次轮回里
掌心五根鱼骨 那洁白一一磨制赝品
水下远眺又一夜洇开墨汁
沁入 疯子们语法投影的月全食

我返回 但能被哪双眼睛认出
你依稀在白 间剩下
一个现实 一滴滴煮开却从未离开的过去
海水静静改写血缘的比例
想像一个尽头吧 当尽头本身无穷无尽

当一把手术刀用切掉一天切掉我们的性
当厌倦的深 厌倦了深度
就把我当个入海口吧 没有的方向上
一场风暴在你的分界处粉红悸动
听着零点 听不见地开始


二十五.离题诗

某一个他: 傍晚的某座庭院

海平线隐身测量墙上这些缺口
松针之间 一把把象牙扇骨脱落
硫磺味儿中嵌着孔雀
细小的死去的步子

又一些辞 把两次交谈隔开更远
又一些时刻在这一刻里开采
鸟鸣 五点钟睡醒的空间
一枝烟袅袅搭建着 大理石拍响翅膀

又一些来历消失 呼吸
被剩下 戳着天空柔软的腹部
又是无痛的 一片蓝漏了电
一次熄灭在鉴赏中鲜美如第一次

日子这么大 足够云的断桨漂过
熏香的树木间我们坐着
早已爱上了一阵驱逐的哨音
再黑些 再拿走今夜 和几千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