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作为流亡原型的诗

“世界上最不信任文字的 是诗人”,一九九零年,我在《冬日花园》一诗中写道。作为诗人,我不相信“流亡文学”应当——或可能——是另一种“文学”。它有任何特权,独立于我们对文学的要求和判断之外。不。一首诗不是别的,仅仅是一次逾越语言边界的企图。而诗人,只是一位“越墙者”,总想越过那道由昔日杰作砌成的柏林墙。我曾在柏林墙被拆除之处,凝视两道平行线间一片空地,连小树还来不及长大。遗忘,还没装饰起那死亡的意象。对于我,它毫不陌生:正像一首刚完成的诗,令文字背后的空白格外触目。诗,先天地不能停在某一行、某一首,它得写下去,标志出人类不断失败的勇敢尝试。流亡,与其说是一个题材,不如说是一种深度,内在于诗人对语言的要求。诗人流亡者们看着:“所有窗户敞开时是一个封死的天空”。

还有谁比中国诗人,看到电视上柏林墙的倒塌更感慨万端的吗?历史竟这样背道而驰:一九八九年夏天,从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掀起的民主浪潮,以中国人的血泊和东欧人的欢呼告终。东欧流亡作家重获“祖国”之时,却是我的书遭禁、被迫开始流亡之日。接下来的九十年代,权力和金钱的结合,又构成了中国大陆上“金钱文化大革命”的怪异风景。当国内的专制通过被专制者的欲望自动完成时,在国外,这个最后也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博物馆”,却还在诱惑人们认为:“冷战”的知识,至少对于中国还不是过时的。这令我加倍悲哀——暴政扼住了诗的喉咙;而意识形态的单调解读稀释了诗的血液。沦为另一种宣传的“政治诗”,其实既无“政治”又无“诗”。那种装饰在外部的“反抗”,恰恰忽略了诗歌(或人性)内部的复杂冲突。专制的一个“成功”,就是迫使我们降低标准。把“独立思考”或“真诚写作”这些当然的起点,作为文学的目标,为争取零的位置而奋斗。可诗呢?那起点之后该走出的里程,却被忘记了。其实,什么现实苦难不以人性的黑暗为原始版本?一首诗涉及的,正是人和语言的共同困境。流亡给了我一个不可回避的视点,面对它,甚至用写作每天加深它。我是幸运的。

我曾三次改变对自己的称谓:一,“中国的诗人”:强调最初的诗作与土地的血缘关系;二,“中文的诗人”:在诸多语言间,探索中文性蕴涵的独特限制和可能;三,“杨文的诗人”:我的诗,甚至对原文的读者也是陌生的。它不能被“译成”公众的、日常的中文。我为每一首诗发明的形式、每一部新作对以前“模式”的颠覆,刻意加大了与读者的距离。这场“自我放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哪个触及了诗歌本性的真正的诗人,不是精神上的流亡者?我要我的流亡写作,成为某种双向的旅行:不停远离故土,同时返回自己的语言。在语言里,完成现实的深度。直到一个个句子,从内心某处发出声音,与周围的世界对话。当深度本身变换着语法,“新”就自然而然了。这旅途永无尽头,因为摸索黑暗极限的努力是永远不够的。

流亡中的写作是个老题目。虽然老,它还在产生电流。特别在中文里,“流亡”直接相关于我们的文化处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文化的主题,一言以蔽之,即“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它的悲剧众所周知:几十年的“革命”,既毁了自己绵延数千载的文化结构,又引进不了西方文化结构,终于,古老专制的最恶劣版本与西方进化论辞句交配,产下个可怕的怪胎。我们启程之处,既没有传统又没有语言,除了噩梦没有别的灵感。文革后期,四散各地的年轻诗人们,互不相识却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件事:在诗中,删去“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历史辩证法”之类政治“大词”。理由很简单:它们不能被摸到。这些词既无感觉又无意义。多年后,我把这个无意识“纯洁部落语言”的举动,称为我们的第一个小小诗论。很久以来,我们总习惯说,中国文学的辉煌传统。但却忘了,任何活的传统,必以人的个性创造为前提。如果不在自己的作品与过去的杰作间建立起“创造性的联系”,我们有的就只是“过去”,而非“传统”。无论当年的作品多么幼稚,一个“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的念头,已再次激活了一个沉睡太久的文学之源。我们的“现代性”,是一种体现为语言自觉的自我的态度。在语言中追问:文革的累累伤口、现实与历史无所不在的混淆、时间的(我更该说“没有时间的”?)痛苦……思想的“流亡”,既是排斥力又是亲和力,不停把现实的出走变成文学的回归。中国老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说“在一个人身上重新发现传统”,在一个个方块字里,两千五百年前发出《天问》、投江自杀的屈原等着我们;颠沛流离、孤独吟哦的李白、杜甫、苏东坡、黄庭坚等着我们。我们的声音遥相呼应,从未过去,恒是现在。

一九九三年,我与高行健的对话,题为《流亡使我们获得了什么》。不是“失去”,是“获得”。它把焦点,从流亡作家的“为什么写”,移到了更逼人的“怎么写”?就是说,什么样的语言和形式,才配得上这格外锋利的生存感受?我所使用的中文,如此独特。它延用数千年而未间断,用无数古典杰作,展示了自成一体的思维方式和观念系统。但,对于人类的当代经验,它还有没有意义?我是说,不仅向人类当代意识敞开,且能敞开人类的当代意识。流亡,既是国际的,又必须呈现于这一特定语言中。如果说,我的诗在一九八九年前还只是蒙胧使用中文的话,那流亡后的写作,则可以概括为对“中文性”的自觉。与欧洲语言捕捉“具体”的努力不同,中文一开始就是“抽象”的。它的动词,没有人称、时态、单复数的变化。因此,它的句子,描写的并非“动作”,而是“处境”。当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谁在“行”?谁在“看”?谁又不在“行”或“看”?古往今来的“行者”和“看者”都被囊括其中了。我称中文为“共时的语言”,以区别于欧洲语言的历时性。写,就在取消时间,包括取消作者自己。那“我的”孤独怎能不是一种“重合的孤独”?“我的”漂流,不正汇入历史的走投无路?岁月的乌有之河上,漂浮的只有面具。这儿,文本和现实,谁是谁的幻象?或都是幻象,彼此面面相觑?——离开了中文性,我几乎无从表达某些对我至关重要的诗意。

文字在冷酷审视,生命一分一秒的消失。在流亡中,人类彻底的困境格外清晰。我的流亡写作,并不想在“政治正确”和“身份游戏”的超级市场上,多贴出一块异国情调的商标。不,标榜“东方的”时空观,去廉价取代西方的时空观,无非换一种方式丧失自我。诗要求诗人自己的时空观。我强调:通过持续地赋予形式,建立“诗意的空间”,以取消时间:从中文文字的视觉和意象因素,到句子和结构的空间感,层层构成形式美。既“个人性”又“中文性”地,把生命的“你不在这里”,引申为毁灭的“我们都在这里”。“挖掘 被害那无底的海底/停止在一场暴风雨不可能停止之处”——流亡五年后,我完成了组诗《大海停止之处》。以四个标题下四章轮回的结构,把“四处”集合在“一处”——“现在是最遥远的”——四个递进的层次。直到流失的时间,都流进一首诗的形式内;而被文字显形的不是其他,恰恰是我们的缺席。某种意义上,我甚至乐于称自己“形式主义者”。因为文学不是形式是什么?两千年以来,中文书写系统与所谓“口语”的人为分离,使汉赋、骈文、绝、律、乃至八股这一伟大形式主义传统得以存在。而共产党“反智”导致的集体弱智,才使文学成了废墟。我无意模仿想像中的译文写作(尽管那符合适者生存的原则),却不无野心地,刻意在每一部作品间拉开距离。等待有朝一日,让我的《流亡者的归来》①体现为:编号排列的一部部诗作,无须注明创作日期,仅靠彼此内在的对比和联系,就构成了“一部”终极的作品。一个我自己的小小传统。“形而下下”地穿过我抵达了“形而上”。诗,才是悉尼城外那座峭崖,不停升高。让我说:“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

“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我的长诗《同心圆》,给出一个语言的和人生的模式。对于我,“出国”不是一个转折。“流亡”一词,早已包含了所有地理的、甚至心理的含义。它由诗选定,等同于整个写作和生命本身。诗是那个根本的提问者,从黑暗核心源源不断辐射出能量,而把文字、书写的手、作者、一代代人的记忆或遗忘,变成问题。永恒地问,却不屑回答。是否该这样说:若没有“白纸黑字”的文字狱传统和天安门屡擦屡洒的鲜血,什么能反证诗歌的自由天性?若没有刻骨的乡愁、和几乎忘了在自己国家里作一个诗人的感觉,一页白纸上的“从不可能开始”还有什么意义?若没有新西兰漏雨的小屋、柏林动物园寒夜里山羊们酷似孩子的嚎哭、布鲁克林地下室外野猫的逼视,日子怎能变成一篇篇初稿,去趋近那首始终未写出的诗——那个隐身在我们心里的流亡的原型?我越来越长的旅途,从未指向“别处”,从来指着自己“深处”。那片“原乡”,包括了所有异乡。某个伦敦灰暗的冬日下午,一个句子跳入我的脑海:“现实 是我性格的一部分”。当然,正如诗人是诗的一部分。残忍而美丽的诗意,从不存在什么“境外”。《同心圆》说——

     毁灭是我们的知识 但这座被判决的塔
     嘴里 眼里挤满了柏油
     仍未抵达那无言

①“流亡者的归来”:EXILE‘SRETURN
         MALCOLM COWLEY著

杨 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