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论
思想
重合的孤独
你们将要结识的这个人,并不像他的姓的英文译音那样显得年轻。在中国,随手可触的一切都与历史紧密相连。或者说,永远处在一种缠绕的时间状态之中。昨天和今天,不分彼此地渗透成一片。历史就是现实,而现实又梦幻般转瞬加入历史。流逝的岁月是一所使所有人迷失在其深处的一动不动的大房子,一座迷宫,每个路口都写着“禁止通行”,但你却不得不走下去,转弯,碰壁,再转弯,再碰壁……直到所有感觉、经验、思想、语言以至年龄被挤压成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诞生和死亡,青春和衰老,呼喊和沉默,没有区别的融为一体。你将不再有必要记住自己的姓名和面孔。你将从思考得麻痹的那一刻放弃思考,你所拥有的全部只是一小块化石,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埋葬在化石深处,还是化石正从自己身体内部悄悄生长?
你们将要结识的这个人,他对于你们如此陌生,从他笔下写出的那些词几乎就像一个个远古失传的神话。他所讲述的一种命运——包括他自己的命运——确实存在过,但距离的遥远很容易使这种存在被漠视(就像每个人感到自己的痛苦被漠视一样)。他所要提醒这个世界的,最终还将返回他自己,仿佛他一次次面对历史开口,而听到的只是自己叫喊的被扭歪的渐弱的回声。
然而,这一切并未出乎他之所料,他的诗并不是为了那些仅仅到这片古老大陆上旅游一番的人而写。更不屑于搏取那一钱不值的同情之泪。关于这些人生的小小教训,他从少年时代一次被迫的辗转“流放”中就懂得了①。在这里,只想说出他亲身感受的整个东方思维的唯一现实根据:人在行为上毫无选择时,精神上却可能获得最彻底的自由。人充分地表达自身必须以无所期待为前提。因此,他的诗只是他独自寻找的一条通往永恒之路:现在的永恒!他第二次是被自己流放到这个位置:成为囚禁他的时间的当之无愧的叛逆者、成为孤独地漫游于历史和现实交叉小径中的蒙面人。继承一种经过无数生命过滤的语言,并创造一个与这世界隐秘的因果关系相连的超现实世界:一首诗,一个俯瞰平庸的万物的奇迹!
① 指自一九七四至一九七七年,我到农村插队的经历。
你们将要结识的这个人,正从一片黄土高原上走来。那儿,太阳、土地和人的脸庞都充满同一种过分成熟的金黄色。一条大河起伏着,一阵阵风,剥开淤积的泥土下成堆的瓦砾,显示出到处都有的废墟。“唐朝”、“明朝”,似乎从未逝往某地,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复活,使生活在今天的人们继续忍受它们巨大的压力。
那么,难道你们的触角没有延伸到五千年之外?你们的身躯,没有像这片古老大陆的一部分,因死亡而充满神秘?没有面对一种重重叠叠、错综复杂、无法捉摸的现实,一种一切都渗透着相反因素的单调生活,永远被呼喊和对呼喊的怀疑所折磨,必须反抗又明知毫无意义?一个关于真实的谎言,支配你的一生。你没有脚本以判定自己扮演的是受害者还是同谋,还是两者兼备的角色?你把属于本能的原始之力提升到神性的高度,又不得不把曾被茫然提升为神的人类推回“物”的背景。你在所有心灵中发现了同一个黑夜,又因为洞穿了这个秘密而失去了使你肃然起敬的恐惧。你暗地对自己承认人的卑微,以便找到一个掩饰手足无措的借口。你早已与宗教绝缘,但现在信仰的需要却前所未有地向你施展出它辉煌的诱惑力……
那么,怎能把这个人和其他人分离开来?像要把微妙而严峻的黄昏和无边的黑夜分离一样。他的诗把神话打碎暴露出赤裸裸的现实,再从这现实中挖掘另一种贯穿人类的智慧,使你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发现你自己。无论你会怎样惊讶,这是一个事实:你早已置身其中了一个初临之境,你终于重逢了一个将要结识的人,你正在读自己从未写过的诗——那些象形文字的面具直瞪着你,它们要你从另一种迷失中醒悟过来,加入它们之间,重温一遍自己的历史。
一句话,任何反抗都没有可能达到你在诗中所作的,完全突破时空的界限。诗介乎声音和寂静之间,成为一种穿透感官的神奇现象:既具体又抽象。现实而永久,动荡而安宁,不可接近,也无法远离。你的、他的整个生命和自然,构成媒介性的语言。历史、命运、变幻的心灵在这个宏伟而精致的“框架”中,静静地呈现出自己的形象。
就这样,每一首诗都成为对人类感受和表达能力的一次发掘。每首诗都涉及无限:只要你依然能从一块南宋石刻天文图上看到现在和永恒;从半坡陶罐的鱼形图案上,展现和原子能一样恐怖的创造的悲剧;诗把这一切归拢回人类面前,使被时间的经纬线紧紧捆住的万物再一次凌驾时间。在中国,诗人数千年的持久努力正因为这一点焕发出古老的活力。
一块有生命的化石,吸饱了历史的汁液,在黑暗最深处高举起一种反向的光明。在万物失去重心时,发现一个最后的、最不屈的对称:所有心灵为那无须证实的存在的意志而能坚持下去——你们将要读到这些诗,你们也将同时被诗人读到。超越任何地域、国籍、种族和语言地将自己纳入这行文字,在千年以前或千年以后结识。
(本文为一九八五年二月五日为英译诗选而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