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论
思想
“在死亡里没有归宿”
——答问
一、你怎样开始写诗?
如果日期真有象征意义的话,我应当把开始写诗的时间定在一九七六年一月七日,我母亲在那天猝然病逝。在我插队已两年多的许多麻木的日子里,这个日期如此清晰。也许,它通过一张曾如此熟识亲近、却突然变冷变硬的家人的脸,把周围冷酷的脸、我自己回避注视的“真实”的脸聚焦了、显形了。“死亡”,首先轻易骗过了我——母亲去世的前一个下午,我们还在一同把几年来零散的照片装订成册。那是自“文革”开始以来第一个真正快乐、温暖的下午……然后,“死亡”突然撕下伪装,以母亲的不辞而别,证实一个少年在土地和人群中的孤单、陌生和恐惧;把我一直忍受的、不敢对自己承认的,粗暴地推到眼前,让我看、醒着看。它如此毫无隐晦、理所当然,几乎在一瞬间改变了我从小爱好的“写作”的性质——彻底返回自己,成为仅仅为自己而写的“隐私”。那些写给母亲的诗,与知识青年“扎根”、“落户”的口号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不期而然成了我个人的“地下文学”。二十岁,也许死亡其实是适时而来,以这么可怕的形式给我以启示?如果一个人一生中必有若干“点”,让你不情愿、却又无奈地洞悉什么是“命运”,那这就是一个。多年来,我不得不多次从足以毁灭我的处境中,“反向”地汲取诗的能量,并通过写作,使自己幸存——诗从开始已教会我:从死亡去审视生活,并恪守写作的私人性质——这两点,是那个噩耗传来的寒冷早晨的意义。
二、为什么你说:诗开始于不做梦的一刹那?
我在北京的小小书房里,抄下了圣·方济的一句话:“人,是在世界抛弃他的一刹那得救的。”年轻的时候,我是个梦的热烈崇拜者。政治的梦、爱情的梦、文学的梦,一个接一个。可以说,我的生活仅仅由自己对一切的幻想构成,却与现实无关。这种情况,直到一九七六年我在母亲去世的噩耗中醒来,且开始不是以幻想、而以现实为能量写诗的时候。
多年来,我反复强调诗的“深度”。因为我相信:诗意的空间,应当建立在对现实的理解之内,而非之外。所谓“自我”,除了现实中的层层折射,什么也不是。因此,“深度”,一言以蔽之,就是追问自己的程度——给自己创造困难的程度。我的文章说过:“只有贫乏的作家,没有贫乏的现实。”我的诗写道:“现实 再次贬低诗人的疯狂。”而埃利蒂斯甚至说:“来世包含在现世之中。”现实,令一个人走投无路。那么,只有发展“从末日开始”的能力。像圣·方济说的:人,被(人的)世界抛弃,于是得救。当我们把手伸进现实更黑暗的深处,用语言超越已有的“语言”,于是有诗。
我不喜欢谈论梦,还因为,梦常常是人类自欺、且欺人的一种方式。除了可以原谅的怯懦,“梦”被到处销售,因为它市场广大。不仅一个人能由此轻易解脱困境,就是一种文化也同样:东方、西方各自做梦,也互相梦见,都曾以为得救之余在草更绿的彼岸。这儿,梦简直是实用的。直到你醒来时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嘲弄。不,我不信任这样的“得救”方式,一如我听过太多梦的摊贩在讨价还价。我的诗存在于“此时此地”,而“此时此地/无所不在”(《 ·火第八》)。
三、你说过:一首诗,用什么语言写下有什么关系;你又说:如果剩下最后一个用中文写作的诗人,那就是我——这前后两种说法不矛盾吗?
对我来说,它们不矛盾因为它们正是由此向彼递进的层次:首先,诗之为诗,在处理一切具体的题材、表现任何所谓“主题”之前,它必须面对一个最深的题材:语言。什么是语言在“过去”积淀的限制,以及“这首诗”超越限制的企图。归根结底,拓宽语言的领域,从而敞开感觉和思想的可能——这是“诗”古往今来不变的唯一主题。具体而言,其他文类(小说、戏剧、大部分散文等)可以仅仅“使用”语言,但诗不行,它必须“创造”语言。它的生命力全在于与现成语言间自觉拉开的距离,所谓“陌生化”,所谓“震慑效果”。因此,“诗”之本义,不仅对一切语言和文学始终如一,且我甚至认为:它并非诸多文学体裁之一,它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思维方式,象征着语言生命的源头。与此相比,一个诗人此生偶然使用的语言,只是诗之“大道”现身的万象之一。
其次的观点亦由此而来:大道无形,显形的却是这一粒沙、这一滴水。我已命中注定,不是生于英语或德语或别的什么语之内,而是中文之内。诗之道,只有经过我,敞开于中文。倘若“语言是我们的命运”(见我的散文集《鬼话》),那第一步是“接受”;第二步就是“挥霍”——把诗意在中文之内挥霍到极致。我在中国时就全力以赴写作组诗:《礼魂》、《 》;出国后一如继往:《大海停止之处》、《同心圆》,动辄一写数月、数年,别人讥之为“文学自杀”,孰不知只有在这种“自绝于”实用可能的状况下,语言的发挥可以抵达极度的快感。当然,这也就在中文之路上走得太远了,以至我不能想像:如何在别的语言里,再造那个从大众口语到诗之间恍若隔世的距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热爱”中文——这被称为“母语”的?还是写诗本身,即对“母语”压抑的一种抗拒?抗拒,而又走投无路。这“超越”,就等于“沉沦”了吧?但诗从根本上就不是“我要”,而是“我不得不”——不得不写,直到肉体和“我的”语言同归于尽。
四、为什么屈原是你最喜欢的诗人?
读屈原的诗,你会有一种注视星空的印象。你可以无穷地注视,渐渐感到自己逾越了皮肤,把星空包涵于体内。“屈原”,与一个人的名字和经历无关,他本身只是一种宏伟的精神现象。他的《天问》,是以问题“回答”问题——但他的提问何其包罗万象?!屈原的诗不是“史诗”,他那些结构深邃精密的长诗,其意识比“史诗”高级得多——渗透了中文(汉语)方块字内涵的独特时间意识:建构一个诗的空间,囊括(倘若你愿意,也可以用“取消”)全部时间——《天问》:自宇宙初创问起,而神话,而历史,而现实,而诗人自己。我们还有什么问题,能逃出这个质疑的宇宙?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不屑于给一个答案!《离骚》:那条“求索”之路,从现实,经历史、经神话世界、经骤然回返现世,直至栖止于大自然(“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是不是一个永远轮回的人类精神结构?且不说他为每一首长诗“发明”一个特定的形式时,和语言搏斗的惨烈罢。
当人们称屈原“爱国的”诗人,我真为他感到羞辱;“反抗的”诗人呢?纯然是贬低——我认为:没有一种简单的社会主题,或民族感情,能“供养”得起这样一种灿烂的才华!他是,一个诗人和一种语言命定相遇的奇迹。一个反证是:他的诗拒绝追随者。且不说柳宗元可怜的《天对》(一“问”一“答”,境界高下已经毕现),连李白、杜甫,也只像屈诗群山中一道飞瀑、一株孤松,美则美矣,在“境界”二字上仍不可望其项背。屈原诗的真正“知音”应当是但丁,另一位以个人“归纳”世界者。但如果考虑到但丁《神曲》所借用的宗教神话结构,说屈原迄今仍痛苦地孤独着,并不过分。
五、你如何看待屈原的自杀?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根本否认屈原自杀过,在关于他传记的全部传说中,唯有“灵均”一号是我认可的。屈原的“离开”,远远不是终结,仅仅是另一个开始:在另一层次“灵”的现实里。所以,对于这个世界,他不知所终。投江等等,纯属后人可怜的想像与附会——诗“派生”现实的又一例证。在形而上的层次,屈原已通过他的诗,加倍完成了“死亡”——他用每一首长诗“完成”自己一次,然后重新开始——他的文字逾越了生、死的世俗边界。因此,他离开的只是他自己的名字,同时用“无名”的方式,施行一次侵占:把我们都变成了他的诗的未亡人。在写作上,尽管我极不自信,仍愿意以他为一位精神父亲。我的作品,例如《 》和《同心圆》,我都设想他会如何去看待、去评价。就每个诗人都有的精神血缘而言,屈原是我的来历和“出处”。也因此——挟两千五百年的时间跨度之名——我以为:自杀,对于一位诗人,是太不够极端的行为了,除非他从未经历过完成一部沥血之作后那种彻底虚脱空旷的状态。诗,对灵魂和肉体的持久折磨、“明知故犯”,使自杀的“瞬间痛苦”黯然失色。不,死亡是一件深思熟虑的事情。相比之下,自杀只是一个轻浮的动作。屈原——诗的化身——抵达的高度,是一种“肯定”,而非通过杀死自己表达对环境的“否定”。不,不,屈原离开了,因为他已完成了。“阴阳三合,何本何化?”——他的诗已说明了一切。
六、为什么你强调“诗的自觉”?
T.S.艾略特在谈到大、小诗人的区别时说过:“大诗人只有在你读完他的全部作品之后,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而小诗人,只要读他选集中的三首诗就够了。”我仍然认为,这是了解诗人质地的一个聪明的办法。
当代中文诗,起源于一句大白话:“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从“文革”“地下诗歌”起,诗仿佛已先天归属于、或找到了这个“自由的传统”。这是不是诗的本质使然?一九八六年,当我完成《 》的第二部《与死亡对称》,我写了文章《诗的自觉》,其中强调不应再仅仅纠缠于“诗之外”的因素——政治或社会的“群体”化的痛苦宣泄,有个性特征的“题材”却没有个性的语言和表述方式等等——而应深入“诗之内”的问题。也就是说,诗人的反抗,必须抵达诗的深度和品位。而“自觉”,就是主动“寻求困境”:寻求更深一层次的语言表现。是“语言”,构成了诗人的现实——其中集合了来自时间、传统、历史、当代社会以至美学规范的压力,因此,写出一首不重复自己的新作,就掘到了上述种种之“根”。这儿,“表现”和“表意”完全是同一件事。对于我自己,一旦我觉得某类形式已写得太“顺手”(写“滑”了),我就得“叫停”,哪怕忍受一段长长的空白,不如此则无法彻底脱胎换骨。我不想写那种仅仅更换题目的“同一首诗”,那些“可有可无之作”。
进一步说,“诗的自觉”就是要求诗人不断打破自己的平衡:语言和“自我”、形式和内涵、即定与可能等等。当每一部作品都尽力而为(我说:当作“最后一部作品”来写),而作品与作品间拉开了尽可能大的距离,若干时间后,你就看出了自己的“航速”。归根结底,不是诗人,而是诗的苛求:你得用生命建立一个又一个精美绝伦的“曼茶罗”(Mandala),再毫无痛惜地将其毁掉。“在”与“空”,就这样揭示一种本质;而“深”与“新”,一定相得益彰。东方与西方、顺境与逆境,都是诗的材料和能量——自觉,使你永远在“形成”你自己。
七、请谈谈应DAAD之邀在柏林创作一年的感受。
我从到达柏林的第一天,就觉得这座城市不陌生。它又长又黑又冷的冬夜,下午四点就暮色茫茫的黄昏,它的雪,雪中冻红的树枝,大大小小点缀在街区中的墓地,街名中我耳熟能详的德国文人的名字……不知怎么,常常让我想起北京。柏林是那种充满了“历史”又仿佛没有时间的城市。它处在自上个世纪末欧洲所有重大变故的中心:两次大战,东、西方“冷战”,柏林墙倒塌,东欧变革……以至,楼房上的累累弹痕已离开了特定的时间,成了“抽象的”——一种“处境”的说明。全部死亡与复活的故事,都不在我之外,而发生在我里面。这让我想到我的第一首诗《自白——给圆明园废墟》。我在柏林住过的一九九一年,是我在国外喘息方定,第一次能定下神,看看“西方”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今天的“现实”是怎么回事的一年。我完成的两本书:短诗集《无人称》和散文集《鬼话》,清楚表达了我当时的困惑。这两本书的形式:我第一次集中采用的“短诗”、以及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继承先秦散文传统的“散文”(从纯虚构到纯事实的一切材料,被完全独特的节奏和结构组合成的、纯粹的“文学创作”),与我力图摸到、抓住我里面那个混乱动荡的“现实”之目的相一致。从《冬日花园》描写物,那阵柏林动物园冬夜里山羊们酷似婴儿的嚎哭,到《抽象的游记》中那棵一直站在我窗口的树,柏林,帮我成为我自己和“现在”的考古学家。同时在纸上,成为一座新建的丑陋水泥城市和一座已被毁灭的美丽古塔。
八、在西方,如何继续你的中文写作?你也经历了一个转折吗?
我的写作,以“出国”为界,确有变化。但不止是环境影响所致,更来自“诗”之内在要求——来自我前述的“自觉”。一九八八年,我应邀访问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正值刚刚完成《 》的初稿,这部写作五年的长诗,集中了我当时全部对语言、自我、社会、历史、传统以至自然的思考。或者说,我作为“中国的诗人”可能表达的一切。那时,我虽不知下一部作品应当是什么,但肯定知道它“不是”什么——不是重复已经做过的。这样,当我背着帐篷、坐在长途汽车上环游澳大利亚,而陆陆续续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三、四、五行的短而又短的句子时,我已听到了一部新作的节奏。它就是一九八九年初完成的六十首六行短诗《面具与鳄鱼》。自那之后,短诗集《无人称》(1986—1991);短诗集《大海停止之处》包括组诗《大海停止之处》(1992—1993);散文集《鬼话》(1990—1994);长诗《同心圆》(1994—1997),都经过了这个类似的“培育”过程:以对形式的焦虑和兴趣,刺激探索“黑暗极限”的欲望。也许由于诗之“境界”的启示,也许,由于我从来就受不了让诗“依附”于太粗糙单调的社会现象,我的诗在中国时就自觉保持——甚至拉开与表面生活的距离。这距离感,也依然保护我不至于被突然滞留国外的物质、精神压力所击垮。尽管周围的生活浸透在外语中,但当它进入我的身体,就像葡萄进入了木桶。我用中文诗表达对人的“处境”的感受,并不降低酿成之后一滴酒的芳香和浓度。我不能理解那些抱怨到西方后发现“西方不是天堂”而失主、甚至搁笔的“诗人”。这类肤浅的梦想,在我“文革”插队时已一劳永逸地结束了。反而我觉得,西方出版中文作品的困难,以及物质条件的逼人,更让我清晰了我的诗的私人性质——从我母亲去世时就已悟出的——我写,纯然是出于一己之需。一件奢侈品,如此而已。这实际上也保证了我仅以自我表达为目的,可以尽我所能的自由和彻底。当我如此做了,就又看出其实大多数西方人也同样活得单调而平庸。西方的“成功”也无非市场的权力游戏。“成为你自己”,仍是最初的、也是至高的追求目标。那么,一个转折?不,一个继续。
九、是什么原因使你不停谈到死亡?
我在一封信里写到:“世界上还有哪个民族比中国人更熟悉死亡吗?”……“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却有无数次死。五千年下来,死神真是大丰收了。”我的《 ·与死亡对称》有一节:“把手伸进这土里 摸鼻孔 嘴 生殖器/折断的脖子 浮肿的脚/把手伸进土摸死亡”。站在秦始皇兵马俑坑边上,我觉得:这只是黄土掀开的小小一角,却暴露出那个其实近在咫尺的、逼人的世界。“死亡”的世界。而黄土,是不是我们这皮肤、这躯体的象征?在散文《日蚀》中,我写下这句话:“别人说你写死亡。你自己知道,你是在写生命。或什么也没写,只活着……”是的,活——每一次呼吸的潜台词,就是死亡。生命,无论多么喧嚣忙碌,它每时每刻指向一个主题:死亡。甚至“死亡”本身,当它被我们的恐惧与无奈,刻意推迟成似乎是生命最后一刹那的事;并因为“反正”人均一份,被推卸成“普遍的”,它是否已构成了从生命内部观察生命的一个视角、一种思想?我在新作《同心圆》中甚至直接写下:“毁灭是我们的知识”——人总是从毁灭中学习该怎样活着的。那么,死亡就不仅仅是生命的反面。它可能是生命的更高境界。犹如一把黄土中的石英和水晶,我们觉得“从末日开始”,透视生命被涤净种种铅华之后的样子。“是”——这唯一的原因——“死亡那类似母亲的眼睛/薰香了树木”(《鬼魂的形式》)。
十、什么是你所谓“死亡的形而上学”?
“死亡”,不是外在的事实,而是内在的能力。我是说:生命借助于对自己的背叛,才脚踏实地地返回。据此,人必须经历三重死亡的境界:一、恐惧——我不是死者,我没有死;二、认同——我是死者,我死了;三、追求——我还不配成为死者,我还没能力去死。三重境界层层轮回于“现在”,使“现在是最遥远的”(《大海停止之处》)。生活,成为一件被死亡的意识精美雕琢的作品。
我不得不说,我使用的语言——中文——是建构诗的死亡形而上学的绝佳材料:“死亡”脱下无数张脸的面具,揭示出“无人”——想想中文省略了主语后,仅靠“语境”就明白易懂的句子;“死亡”拆除了名字与名字之间的小小栅栏,暴露出“无名”——想想中文的人称变换、甚至无人称,而动词形式一成不变;“死亡”把人类解脱出对时间之墙的大恐怖,使死者越入“无限”——想想一个中文句式如何在时态变幻中一动不动……与欧洲语法的抓住“具体”不同,中文,写下就是抽象。“月出惊山鸟”,一个抽象——哪座山?什么鸟?它仅仅写出了“处境”。而“处境”之外,已巨细靡遗。用中文,你已不得不在“死亡的高度”上写诗。
当我称我的诗“死亡的形而上学”,我指:那贯穿生命与语言的同一追求——存在,浓缩成两个词:“消失”和“思想”。在最新的长诗《同心圆》中,我从“消失或思想 同一方向”,延伸到“消失就是思想”——向现实深处“形而下下”挖掘的努力,一再形而上的与世界分享一个临界点。一行诗,就是我们存在过、消失过、思考过的见证。生命,在“死亡形而上学”中,方显美丽——一种最后、但根本的价值。
十一、为什么对你来说,死亡是整个生存的中心?
我在《重合的孤独》一文中写过:“人在行为上毫无选择时,精神上却可能获得最彻底的自由”,“人充分地表达自身必须以无所期待为前提”——这里,我其实强调的是:“彻底的困境”。不止是被动的、被强加的,更是主动的、去寻求的。甚至,去创造的——一种理解人类“必然”命运的能力。如果说,“东方”一词曾给过我启示的话,那这启示就是三个字:“不,可,能。”所有路都被人走过。所有话都已经说过。一代代人,除了面孔、名字的更替,只是一个匿名的隐身人,或“处境”一词的连续变形。那“自我”是什么?昨天、今天、明天这些虚构的时间之墙背后还能有什么“未知”?甚至对命运抱有“不可知”的一线朦胧也是浅薄轻浮的。我多次谈到,真正慑服我的只有中文的“知道”一词:“道”都知了,还有什么解脱的可能?一具肉体,只是一只被死亡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也因此,东方的思维模式,与西欧逻辑的、分析的直线截然不同,它是环环相套的“同心圆”。犹如中医对人体的认识:一只耳朵是整张脸的模型;一张脸是全身的模型;而全身则是天地宇宙的模型。所谓“牵一发动全身”;所以《易经》中一爻变、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变——“同心圆”中,诸圆同“道”;“同心圆”外,无道无圆。这么说是不是玄了?我的一位经历过在中国,也经历过在西方生活的朋友说:“我相信人类是有末日的。”他抓到底片。我们怎么能在“知道”的大彻悟后,还能坚持活在无望中?怎能双目盯视那盏熊熊燃烧的“黑光灯”,而不被其灼瞎?每天,数着死亡迫近的脚步声?——对我而言,只有诗,在锻造一个句子的火光四射的一刹那,可以让我超越这肉体的恐惧,坦然地、甚至愉悦地面对:生即死;因为,语言的创造,使“这个生命”短暂地辨认出了自己。它无愧于命定的毁灭:死亦生。
十二、为什么你说:没有天堂,我们只能反抗每一个地狱?
“彻底困境”已预先排除了天堂或来世。“对岸”的草仍是脚下的草,它永远不会更绿一些。作为中国人,我很难切实信服一个建立于“天主”神圣审判之上的天堂。我不知道,信奉一个被规定的道德观,归根结底是否是道德的?但,我必须承认,当我读到但丁的诗:“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我被深深震撼了。早在读到罗伯特·洛厄尔的诗之前很久,我已在《敦煌·命运》一诗中写下:“这地狱就是我们自己”。对我来说:“地狱”,就是“处境”的同义词。它从未存在于我们之外,仅仅在我们之内——像个预先作出的判决:我们只能把它带在身上。而那被称为“生活”的形形色色,无一不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摆下的道具:“祖国”——压缩个人价值的最小公分母:“母语”——面对无法沟通的“同胞”难道不加倍陌生?“西方”——系统化的物质进行着系统化的统治;连“大自然”——也早已令屈原和陶潜绝望,被人类的贪婪组织成度假村和游艺场;不用说早已“世界大同”的制度化的平庸与恶俗品味了吧……“地狱”,倘若有,那最初和最后的一个只能是我们自己。我不能说:世界是肮脏的,只有我保持了清白;周围都是罪恶,唯独我无辜——谁如此标榜,一定是谎言主。甚至更可悲:有另一种“真实”:谁说谎不是为了某个秘而不宣的实用目的?所以,“反抗地狱”,意即“反抗自己”——为此,你必须摸索,探索自己内部那“黑暗的极限”:那地狱之“根”。并坚持说出——瓦解那个沉默巫术的法力。在一个反面的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在不同环境中,说着不同的语言——仍在建造一座毁灭的知识的巴比伦塔。而一个合格的魔鬼,必须“用眼底不变的午夜哺乳”,坚持否定一条“天堂”的捷径:“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CAPELLA塔》)。
十三、为什么——“在死亡里没有归宿”?
死亡无所不在。刚刚落在伦敦的一场大雪,令四野茫茫,像死者投向这个世界的目光。一九九三年,当我告诉一个朋友,我刚刚完成一个组诗,题为《大海停止之处》。她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大海从不停止!”“这就对了”,我说:“所以‘停止’并非发生于某个地点。它是我们精神里的一个层次”。与此同理,我所谈及的“归宿”,当然不只限于生命的终结。既然精神上死亡的威胁时刻存在,怎样“活”下去?写下去?——“幸存”下去?就是一个始终迫在眉睫的课题。其实,没有什么比“写诗”本身更好的比喻了:诗人是先天的漂泊者——在纸上。从一行到下一行、一首诗到另一首、一部诗集到又一部。哪儿是终点?他什么时候可以掷笔长叹:“这就是我要的!”对“思想”而言,“消失”永远是不够的(“存在没有下限”)——《同心圆》;而“消失”,又开始于每个“思想”诞生之时。以至,肉体的死亡,也无力终止这个存在于浩浩宇宙之间的精神洪流——我们不是都在继续前人的奋斗和苦恼?如果说:洞悉了生命的奥秘的每一个智者,也就是拥有毁灭的知识的“死者”。那么,我宁肯折断这条人为铸造的过去、现在、未来之链,而看着“此刻”和“我们”,成为自前、后双向流来的两条大河的汇合之点。“归宿”,在我们身上。而我们把自己打开成为了一条甬道,一个异乡,一双眼睛,认出那被误称为“落日”的、其实恒是正午——鬼魂,只是从接受死亡的一刹那才开始了他的旅程。像那个海岸悬崖上,有人看见自己在扬帆出海——永远刚刚出海,刚刚起源:在自己的目光中,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