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论
思想
智力的空间
诗是这样的空间:它饱含思想,但对于仅仅以思辨传达思想,它说——不!它充满感性,但对于把感觉罗列成平面的感性,它说——不!它是现实的,可如果只把这理解为宣泄某种社会意识或情绪,它说——不!它是历史的,可假如昨天只意味着传奇故事,它说——不!它是文化的,但古代文明的辉煌结论倘若只被加以新的图解和演绎,它说——不!它体现着自身的时间意识,但对日常的顺序和过程,它说——不!它具备坚实的结构,但对于任何形式的因果链,它说——不!……在一些人看来,现代诗如此不可理喻,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充满矛盾没有结论的实在物,而非理想教育的教材。人们在它之中主仅意识到自己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对立面,而相反两极间不停的相互运动又使诗保持了整体的静止。这已足够使习惯于单向思维的头脑晕眩了。当然,愤怒只证明无能。
诗提供一个空间,这并不是秘密。文学史上,古典主义有像逻辑一样简捷而坚实的思想空间。浪漫主义有激动的线条似的感情空间;现实主义者企图模拟再现外部世界的现实空间;超现实主义借助无意识状态,而魔幻现实主义完全有机地力求突破理智与感觉的界限,为了发掘一个幻觉的真实的空间。在不同时代、不同传统中,诗创造出自己的空间以容纳和体现内部活跃的生命。诗通过空间归纳自然本能、现实感受、历史意识与文化结构,使之融为一体。在今天,人类一直追求的理性与感性的自然契合,思辨与直觉的真正统一,也为构造诗的空间提出了标准并要求赋予更大的智力。从空间的方式把握诗,从结构空间的能力上把握诗的丰富与深刻的程度,正是我们创作与批评的主要出发点。
一首成熟的诗,一个智力的空间,是通过人为努力建立起来的一个自足的实体。一个诗人仅仅被动地反映个人感受是不够的,在现实表面滑来滑去,玩弄一下小聪明的技巧游戏,并不能创造伟大的作品。诗的能动性在于它的自足性:一首优秀的诗应当能够把现实中的复杂经验提升得具有普遍意义,使不同层次的感受并存,相反的因素互补,从而不必依赖诗之外的辅助说明即可独立;它的实体性,在于它本身就是一个意象,一个象征,具有活生生的感觉的实在性。它不解释,而只存在。由于存在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被渗透、改造、俘获而置身其中。
《易经》是中国古代一部伟大著作。它虽然不是诗,却由于巫术与诗的先天联系而具有共同的因素。以现代观点析,它的每个卦都包含着象、象征和抽象三个不同层次。以“乾”卦为例,“天上有天”为象,具有充分的视觉性和审美快感;“天行健”等解说者的描绘为象征,是象在人主观意识中的延伸;而爻象“▓”则是抽象后的符号,它与其他符号的阴阳变化,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循环不息的辩证体系,并与自然中的相对性和永恒运动构成潜在呼应。《易经》的伟大,不在于它采用一套自然形象模拟了客观世界,而在于它归纳不同层次创造出一个既矛盾运动(内部各部分)又和谐静止(外部整体)、既对立(阴、阳)又互补(阴阳)、既有限(形式)又无限(内涵)——以有限把握无限的“框架”。这个“框架”是一个“动态模式”,在无始无终、无方向无因果的对流中生存。它与自然或现实之间,保持着某种“相似对应”的“同构”关系——它的内在因素,使我们能够透过它把握周围的世界。无可否认,它和诗,在不断变形和发掘抽象意义中,通过背离自然(构思、秩序化)本质地接近了自然,是被创造的一个独立于作者主观和物质客观之外的“第三种现实”。伟大祖先以智力空间的无比成就创造了永恒的精神价值。
在玻尔和爱因斯坦以后的世界,“东方的智慧”已不再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词汇。它内涵的深邃和表达的精妙,正随着人类打破旧有的单元化结构进入多元体系、展开普遍的相对性思维而绽放光辉。东方的综合性思维与西方的分析性思维之间已显示一种殊途同归的互补。我们没有理由妄自尊大或妄自菲薄。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必须对人类文明的现状作出贡献。
这里,必须指出:考察历史和环顾世界,是通过昨天透视今天,而不是把今天拉回过去时。历史是一种积淀的现实。文化是精神领域折射的现实。它们永远与我们的存在交织在一起。正是站在此时此地,通过对历史、文化的探寻将获得对现实多层次的认识。“更深地”而不是“凭空地”,使历史和文化成为活生生的、加入现代生活的东西。“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必须紧紧抓住智力的空间中现实生活的一极,否则即便再多地搬用古代经典中的定义,也并不能使诗增加含量和深度。应当说,只有当现实、历史、文化合成诗人手中的三棱镜时,智力的空间才可能丰富而有意义。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哲学观。关于智力的空间的思考,并不干涉这个属于诗人主观意识的领域(那将把文学的讨论转向社会、哲学或宗教观的讨论)。它所要探寻的,首先是诗作本身的组合关系,一种结构的形式。在理论意义上,指出一种与我们所处的文学时代相适应、同时具有中国特点的现代诗观;在创作意义上,标明构成智力的空间——智力诗的方式与可能;在批评意义上,提供一个从考察诗作本身的空间结构出发的判断标准。
一首诗,说到底可以看作一个意识结构(包括诗人潜意识冲动中表达为语言的部分)。它是诗人通过题材的处理达成的一个复合空间。对世界多角度的观察,对思想多层次的把握,超越了个人、社会集团,人类乃至地球的单一经验。却从这些经验的交叉综合中获得了对生活能动发现的能力。例如,倘若屈原只是直接表达出他在当时社会条件下的追求和悲愤,而没有在《离骚》、《天问》等诗中叩问历史、自然乃至宇宙的起源,他就不足作为一个中国诗人最伟大的代表和民族精神的象征;但丁如果仅表现个人有限的经历,而不能达到同时体验地狱、炼狱和天堂的境界,他也不会在现代诗充分发展的今天依然被人崇敬。大诗人并不是以情绪的强弱,而是以充分发掘内涵后构造有机空间的能力为其特征的。对现实和历史的感应,对时间的强烈意识以及形而上的独特思考,使智力的空间矗成一座大厦,一层层轮回着趋向整体的真实。
一个智力空间,由结构、中间组合和意象组成。读懂一首诗像进行一次破译。审美快感伴随着阅读和理解的进程,读者思维和想像的紧张度使他们也加入了创造:一首诗的总体结构就像一个“磁场”,一组群雕,它存在着、暗示着什么,各部分之间抛弃了因果性,看似独立其实正以其空间感的均衡和稳定相互关连。这是一个正在共振的场,每个部分都和其他所有部分相呼应、相参与。它使我们感受并要求进入更深一层的内在逻辑。结构,就是诗的组合关系的总体。一个定义没有诗的价值,而一个有力的结构本身就具有诗的气魄。它彼此依存构成空间,像油画一样当你远远审视时才清晰呈现。一个完美结构的能量不是其中各部分的和,而是它们的乘积。
当我们继续深入,一群群具有相同走向的意象渐渐靠拢,显示出同处结构内的不同层次。这些中间组合有时单独发展,有时彼此接近甚至交错汇合,在碰撞的刹那迸出火花,使我们隐约窥见了深藏的奥秘。于是,意象——诗的基本符号经过反复阅读的“定位”,最终获得了中间组合与结合赋予的全部含义(由于动态地发展,这往往与它最初出现时有很大不同,如艾略特《屈原》中“水”的象征)。当我们把从这不同阶段感知的东西汇合起来,或许可以说开始懂得了一首诗。当然。这个阅读和批评的“逆推原理”常常交错进行,而诗作为审美对象却时时给读者以震撼。
对于长久以来人们争论不息的理性与感性的关系,我愿使用“在思想的深处感觉“这个命题。这也适用于一般较单独的诗。诗人的思想像钻杆,感官像钻头。诗里表达的感觉是钻头触及的不同地层:黄土或矿石。具备深刻的感觉本身就体现了深刻的思想,但没有深刻的思想作底蕴也不会具备深刻的感觉。我说深刻——而不仅是新鲜——因为前者包容后者,但更有分量,它和精确的表现,将产生伟大的诗。
我相信:古今中外的伟大诗人,有风格上的不同,却没有层次上的不同。埃利蒂斯的纯粹和艾略特的复杂达到了同样的深度和境界。反之任何惰性与浅薄只会给探索设置栅栏。不能艰苦努力以争取站到整个人类文明的肩头上,任何漂亮的言辞都只是一句空话。
智力的空间作为一种标准,将向诗提出:诗的质量不在于词的强度,而在于空间感的强度;不在于情绪的高低,而在于聚合复杂经验的智力的高低;简单的诗是不存在的,只有从复杂提升到单纯的诗;对具体事物的分析和对整体的沉思,使感觉包含了思想的最大纵深,也在最丰富的思想枝头体现出像感觉一样的多重可能性。层次的发掘越充分,思想的意向越丰富,整体综合的程度越高,内部运动和外在宁静间张力越大,诗,越具有成为伟大作品的那些标志。
这个自足的实体,兼具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特性,永远运动而又静止。它正注视着世界诗坛的中心缓慢而坚定地返回自己古老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