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奥德修期,海才开始漂流

——致《重合的孤独》的作者
杨炼

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大海。
有一双眼睛,在中国,北京,西郊离圆明园废墟不远的一间小屋里。一张用半块玻璃黑板搭成的书桌,被窗外高大的梧桐树遮得终日幽暗。墙上,挂满从中国各地旅行带回来的面具,五颜六色,狰狞可怖,使小屋终获“鬼府”称。也许,十年前你写下《重合的孤独》,已在冥冥中构思我,构思今天的谈话。也许,“今天之我”,只是那篇文章选中、或孕育出的一个对话者?同一双眼睛,又是不同的:在这里,德国,斯图加特的“幽居堡”,当森林的海,再次被秋天染红。我写下《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十年前,被写进“现在”之内;另一个“我”,被写进“我”之内,一篇文章被写进另一篇之内;思想,再次被思想,重申一片空白——注视中,我的奥德修斯漂流之诗还远未结束。

是谁的眼睛?
是谁使“漂流”有了意义——海,还是奥德修斯?在我看来,是后者揭示了前者的距离。因为漂泊者,海的波动加入了历史。因为被写下,诗,有了源头。如此,诗人命中注定,不肯也不能停止:以对距离的自觉创造着距离。在中国,你写“把手伸进土摸死亡”(《与死亡对称》),黄土,带着它的全部死者,延伸进一个人的肉体;在国外,我写“大海  锋利得把你毁灭成现在的你”(《大海停止之处》),每天就是一个尽头,而尽头本身却是无尽的。从国内到国外,正如卡缪之形容“旅行,仿佛一种更伟大、更深沉的学问,领我们返回自我。”内与外,不是地点的变化,仅仅是一个思想的深化:把国度、历史、传统、生存之不同,都通过我和我的写作,变成了“个人的和语言的”。通过一双始终睁大的眼睛,发生在你之外的死亡,就无一不发生于你之内、一行诗之内:“用眼睛幻想  死亡就无须速度……草地上的死者俯瞰你  是相同的距离”(《格拉夫顿桥》)。那么,“自觉”的定义正是:“主动创造你的困境”。你不可能取消距离,你应当扩大它,把它扩大到与一个人的自我同样广阔的程度。孤独,被扩大到重合的程度:一个人的,许多人的;中国的,外国的;这里的,别处的;此刻的,永远的——人的处境。

你说:“东方”。而我说:活着的深度——“毫无选择”而继续选择,并在选择中体验选择的界限,这是人的力量,也是人的无力。
我说:一首自“不可能”中诞生的诗,没有“进化”,也不会“过去”。它永远是“当下”的。借助它的思考和表达方式,仍在提供一个人类思维中独特的层次。我是说:非时间的层次。中文里最可怕的一个词:“知道”。知——“道”,连时间之墙背后未知的可能性都没有,你已洞悉了人类不变的处境与命运。我说:“永远”。你知道:那涵义其实是“永不”:“海底有钟表  却没有时间/有你  却没有人”(《老故事》)。那个坐在“幽居堡”中苦思的,仍是中国北方一盏小油灯下向白纸倾泻着激怒的,你、我——被一首诗撕去了“时间幻象”的:为走投无路的人发现的走投无路的形式。

我不信任“新”,我信任“深”——在中文里,它们读音相近。“新”,就是“占有自己的时间”,在文学或艺术史上,追求属于自己的阶段,甚至代表未来的方向。这是艺术中的“历史主义”。但,当形式与内涵失去了平衡,语言与意义完全脱节,我们只看到:五光十色的似曾相识,喧哗骚动的无话可说。什么都是“艺术”,艺术就被取消了。“形式创新”成为宗旨,精神的能量正显现其匮乏。“空”,正是这个世纪末艺术的苦恼。作为一个诗人,是我的语言——中文,教会我:本质地拒绝时间——一首诗建立自己的形式,不是为了“争夺时间”,恰恰为了“取消时间”。中国古典传统中,一种诗体可以延用千年。因为“千年”在一首诗中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生存、诗人以及这首诗的语言之间的关系:外在千变万化之内一个不变的“三角形”。是的,不变。于是所有的诗,都在挖掘“当下”现实与人性的深度。你是否能挖掘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就像中国错综的现实,启示我们的那样:它的深刻与矛盾迫使你发明全新的形式去表达,而不能复制中国古代或西方现代中的任何一种,谁找到了,就不会是“过时”的,正如但丁·莎士比亚、陀斯托耶夫斯基、卡夫卡……没有奥德修斯,海也无所谓漂流。

这双眼睛是凝视着“彻底”的眼睛:更黑暗些,黑暗到令死亡和遗忘一目了然的程度。
这双眼睛的能力,是通过逼近灾难,把看到的一切,直接呈现为内在的。让我们的一生,成为这样一篇不断扩大的可怕的作品;

而诅咒也就在这里了:面对大海,却一无所见。在中国,一个深邃、复杂、残酷而富有激发力的现实,一个固执、封闭、危机与能量同样积聚的文化,一种令诗人着迷而让翻译家发疯的语言……整个二十世纪,几代人的痛苦:什么是传统:什么是现代?“传统的”怎样转化为“现代的”?也许一个提问方式的改变,将使整个答案不同:“现代”并不意味着“现在”,正像“传统”并不仅是“过去”一样。它们不是时间概念。它们标志着思考的层次——所以,它们并不对方,而是互相包容。任何一个活的、开放的“传统”,先天建立在“自我”的地基上,即“现代”上(甚至孔子,也无人能否认他的学说正是他个人的产物,而在他之后两千年对儒家传统的“固守”中,最大的损失正是他当初质疑与思考的精神);而任何一个人的“现代性”,必然包括他自己对传统的“再发现”——或正或反,传统被纳入你,并经你再次敞开;无彼则此不存。因此,“盲目”的不是别人,只是我自己。借鉴别人之“新”,如果不是因为挖掘自己之“深”,不仅会由于那是“别人传统之内的现代”而于己无益,更恐怖的是:我的传统——在“固守”中僵硬的——并不因我不理睬它而失效,它将在我的盲目中限定和选择我:我接受的只是我能够接受的——所谓“怪圈”,※这就是原因。因此,追问,不该向别人,只该向我自己——一种令任何答案都显得浅薄的不停追问,用问题“回答”问题:记住,在黑暗与罪恶中,没有一个人可能是清白和无辜的。“转型”,就已在你之内进行了。我是说,有奥德修斯,就一定能发现大海。即使没有,我也将创造它。因为,“漂流”正是人类精神的本质。

那么,谁是“中国的诗人”呢?既然所有的诗人只面对了同一个现实:作为辞,同时作为辞的反叛。生命,必须以一首首诗的形式来完成;
那么,谁是“中文的诗人”呢?既然这些方块字,命中注定接纳我,同时接纳我对它的苛求:赤裸裸地,否认写下的是“语言”,而以逾越语言的边界为唯一目的;
那么,只有“杨语的诗人”吗?既然这些诗,连别的中文也译不成,就把一切人译成/还原成“人的处境”;时间,还原成“时间的幻象”;内与外,还原成没有区别的同一处:我,此刻,这里。同时无所不在。奥德修斯的眼睛就是大海。而注视,就是暴风雨——“停止在一场暴风雨不可能停止之处”。

“现在黑没有时间  没人慢慢醒来
说  除了幻象没有海能活着”
还记得在澳大利亚,悉尼海岸上那座耸入蓝色的峭壁吗?海鸥在下面,一群雪白的幽灵无声滑行。我坐在岩石上,看海。而大海、涛声、和漂泊者的命运,都在一刹那突入一首诗。
还记得怎样写下《大海停止之处》吗?把一双写下《重合的孤独》的手,写进重合、又不同的另一双。我,和一个个我,在一具肉体中轮回,构成一首诗充沛的血缘。是这些字,把我变成无尽末日的隐喻。是诗,在注视虚幻而黯淡的现实,“建构诗意的空间,去敞开生之可能”。一首诗是一个同心圆,而一个同心圆就是一切:没有你,“你”只是某个“内在之我”;甚至没有我,“我”只是我之内无边的黑暗。一场朝向“现在”的永恒流浪。诡谲的逻辑是这样的:诗诞生于诗人之内;而诗人,又以被剥夺的方式,被囊括于诗之内——整整一生,成为一个注释、一则札记。黄土高原,北京的小屋,海,幽居堡;一块面具是无数张脸,一个辞代替所有的名字;地址越抽象,毁灭越不容回避……再深一点儿,死于幻象的人,也只有在幻象中才活着。形而下下,抵达形而上。
仅仅是同心圆:没有一代人没有自己的奥德修斯,如果大海依然在人类思想中漂流。

我说:  “现在最遥远的”,
“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

       Schloss Solitude Germanv
   1995.10.9—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