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THE TIMELESS AIR

————中文、庞德和《诗章》

第七十六《诗章》里的 in the timelss air ,被中译为“在永恒的时空中”,恰恰违反了本来的诗意:非时间的/大气——写出了一个从时间(人为的观念)分离出来的空间。世界非时间地存在着。而“永恒的时空”,强调的却是时空的永远合一。原诗中一幅唐朝禅悟岁月生死的青绿山水,被译成了欧洲中世纪神学教义。我认为,庞德这句诗真是举重若轻,既点破了人类杜撰时间历史的虚妄,又以无始无终的“大气”作为反衬,向活在“历时”中的人们,展示了一个“共时”的超越层次。某种意义上,这短短一行,已抓住了整部《诗章》的根本诗意。

T.S.Eliot 称庞德“发明”了中文诗,实在可以读作一种褒奖:他发明的,是自己对汉字和中文古典诗中某些因素的独特理解。事实上,一个新的认识角度和感受方式,本身就在更新被认识之物。我曾把庞德的唐诗英译称为“伟大的误解”:“伟大”,因其独创性——在他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中文诗人),意识到汉字独特构成方式、汉语语法的特殊可能性、以及中文古典作品的哲学和美学,对现代世界文学创作的价值;“误解”,在于他首先是一位英语诗人。他对汉语和中文诗的思考,始终以转型为英诗创作为目的。他以西方文化史为背景,去“发现”中文的启示,因而汲取的都是那些他“能够”汲取的东西:汉字的造字法、古诗中的“意像”拼贴、儒家观念等等,却未曾(或不可能)注意中文古诗形式的其他必要因素:平仄、对仗、诗体结构的设计……“伟大的误解”其实是一种筛选。他从间接了解的中文,提取英诗——特别是他自己的诗——创作的灵感:从早期的意像派运动革新了整个英诗语言和感情表达方式,到后期《诗章》中渗透的“共时”的诗歌意识,对中文独特的“发明”,在庞德创作中堪称一以贯之。我不得不承认,就时间先后而论,二十世纪以中文为母语的诗人,在对待语言的个性化态度方面,也无一不是庞德的后继者:我们所作所为,仍旨在超越语言的无意识,进入创造性的自觉。

对我来说,庞德的“中文诗”研究,始终环绕着一个潜在的中心:对“共时性”的思考。他以诗人的直觉,首先透过汉字和中文诗的构成,把握住这个启示;进而,从中提炼出自己的哲学态度;终于以一部《诗章》将其充分呈现。

汉字和中文诗的构成正是一个“共时性”的同心圆:

庞德极为关注汉字的造字法(“诚”这个字已造得完美无缺……),这从一开始就抓住了汉字的空间因素。字不仅仅是画面。每个字内部不同部分的拼贴,带来视觉、听觉、意义、联想的多种组合。它本身已是一首诗,是一个诗一样多层次的空间。

严格地说,汉语并无西方意义上的“语法”:通过尽可能细致地区分人称、时态、词性、单复数等等,去捕捉一个动作或一个事件的“具体”。汉语最触目的特征,是无论人称、时间、状态怎样变换,动词形态不变——恰恰在放弃“具体”,而以“抽象”为目的。它暗示的是:“现实”不存在,唯一的处境是语言。“这个”人、“这个”动作、“这个”时刻,一经写下,就成了普遍的、共同的。写作就是综合,而不是在分析。

中文古诗里“意像”的拼贴并置,正是汉字空间性和汉语抽象性的延伸:笔划之间、每个字内不同部分之间、字与字之间、形象与形象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解除了语法逻辑上的规定,却到处留下断裂和空白。当想像去连接时,“抽象的层次静悄悄渗透于其中”(罗伯特 勃莱)。庞德由此引申出“意像主义”。但,这里的关键不止意像,而是空间——删去(毋宁说包容)了时间的空间。一首中文古诗的形式,其实是一个袖珍宇宙。以最典型的“七律”为例:首二句起(以非对仗暗示时间性);中间四句两两对仗,横向展开空间的涵量;尾二句再回到非对仗构成呼应。诗中的主题,绝少西方式的线性议论,却更象一点之内的层层开掘呈现。一个意像共振场,谁读,就被囊括其中。

中文古典诗传统,从来与所谓“自然诗学”无关。恰恰相反,它的形式设计,体现出的正是极端的人为性——人为到令人误以为“天然”的程度——作为题材的“自然”,不该也不能代替“诗学”。我常常强调“文”,而不是“语”,正因为“文”的书写性。中国历史上书写文字和口语的长期分离,促成了从汉赋、到骈文、再到绝、律诗体的形式创造:建立越来越完美的、被有机加强的诗意空间——以取消时间:一个七律的形式,能被中国诗人们延用千载;而诗人们不断重新编选古今诗集,却没人去写作一部“诗史”。直到二十世纪,才出现第一部以西方进化论观点写成的中国诗歌“发展史”,一个喜剧或悲剧?

什么是诗的“共时性”?概括而言:在时间观念上,以“共时”包容“历时”;在生存经验上,以“处境”包容“事件”;在语言意识上,以“抽象”包容“具体”;在叙述角度上,以“无人称”包容一切“人称”。最终,写作不仅仅谈论存在,它本身就是存在——在另一个层次上,把古往今来的世界,统统变成材料和片段,供它拼贴。诗并非只把过去拉回到现在,因为既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只有 air——timeless地存在在纸上,一首诗。

对于我,《诗章》的根本诗意,正存在于它“共时”的诗歌意识与“历时”的诗歌语言之间。那意味着:一首诗对人类变幻历史的综合。这里,令人眼花缭乱的片段穿插、大规模的意像(姑且把“意像”一词理解成广义的)拼贴,与其说强调的是“史”,不如说恰恰是史之幻象——“万变”背后那个“不变”。每个人只是“人”那个词的一部分,包括庞德自己。希腊神话故事、孔夫子的谆谆教诲、比萨战俘营中的日常细节,发生在某时也就发生在一切时:如同中文动词永远的原型。但庞德的难度,在于他得用英文写作。他对共时性的追求,意即对英文历时性的突围——在历时中超越历时——与自己语言内在的限制相对抗,进而对抗西方逻辑性思维、以及贯穿西方文化传统的“历史叙事”。这个最深刻的“不可能”,在《诗章》每一页上震撼我。如果说,中文诗的共时来自于先天,那《诗章》的取消历时,则是一场真正的人间搏斗。庞德不能仅仅“阐述”这个主题,他“呈现”出一种取消的方式——这内在决定了《诗章》的结构和语言:章节之间的断层、无所不在的碎片、突如其来的空白和转换,潜藏着秘密的命运的因果链。错综复杂的时间、地点、人物、故事,直到出于必须而非卖弄学识使用的多种语言,唯一突出的是:区别之不在。唯一存在的是《诗章》,那超越的文字:in the timeless air ,一个包容历时的共时。

“共时”的诗歌意识,并非只是玄学游戏。它所触及的,正是人类生存的彻底困境。历时的经验,以共时的命运为深度;共时的走投无路,又被历时的沧桑轮回所证实。最终,两个层次,互动着揭示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庞德与当代中文诗创作,保持着某种神秘的平行关系:“意像主义”/蒙胧诗(八十年代初);《中国诗章》初译/中国反思传统和语言的“寻根”诗(八十年代中后);《比萨诗章》出版/流亡诗歌及其国际经验(九十年代)。中文诗人对现实——特别是中国昨天与今天纠缠混淆的“现实”——的感受,成为我们“发明”自己诗歌的原动力。这表现为:“重写”传统和语言的自觉,以创作深化汉语内在的可能性。当代中文诗中意像的跳跃、句式的自由、诗思的迅捷、层次的丰富,尤其以建立空间结构代替线性描述的方式,并非仅受西方某某主义的影响,乃是中文空间-共时的性质使然。在最好的表现中,当代中文诗直指一种人类赤裸裸的无处可逃。

九十年代,《比萨诗章》的中译出版,对中文诗歌界和庞德都是一件大事。中文读者终于领略到了这部巨作较完整的一部分;而庞德(但愿他活着!)的欣慰,则是看见:那道横在《诗章》共时的诗歌意识和英文历时性之间的裂缝,终于被弥合。在一个个方块字中,那些曾紧紧捆住他的语法锁链,突然解脱。世界,一举还原了它本来timeless的面目。种种分裂、交叉、汇合,都是片段又都是整体,无所谓片段也无所谓整体,诗无始无终——就象他本来是用中文写作的一样。到此为止,《诗章》真的完成了。

杨 炼

二000年四月十二日